嬗變(1 / 3)

嬗變

一層神秘的氣氛,籠罩著東南建築公司。

公司騰出兩間最好的辦公室。一間,資產評估事務所使用;另一間掛著剛成立的公司改製辦公室牌子。評估事務所這間,辦公桌上堆滿小山樣的賬簿,工作人員進進出出,不是索要各種資料,就是去公司下屬機具站、預製廠核實資產,一副緊張忙碌景象。改製辦公室恰好相反,門緊鎖著。偶爾,幾個區體改委和望江鄉幹部相約而來,叫人開門後,一頭鑽進辦公室,迅速關上門,一待就是半天。

不安而期待的情緒,青藤一般,悄悄地在公司員工中蔓延。辦公室裏,過道上,常常有人交頭接耳。看見常務副總經理鄺村,他們立刻訕笑著散開。大家都知道,公司這次改製,主要為界定產權,甩掉戴了八年之久的“假集體、真個人”帽子,組建有限責任公司。改製會上,總經理甘大富挺著肚子,拍著胸膛:“上山打虎,見者有份。跟我打過江山、立過汗馬功勞的,我姓甘的絕不虧待!”公司二十多個管理人員,沒人不想從改製中撈點股份,搖身變為股東。

奇怪的是,在這關鍵時刻,甘大富卻連續幾天不見人影。鄺村心裏很不踏實。商量股改時,甘大富推心置腹地拍著他肩膀:“公司這邊你頂著,我全力以赴搞改製。這個家當,本來就是你我掙下的,憑啥要掛村上的牌子?”鄺村借口有事,掛通甘大富手機,問他怎麼不來公司。他回答得含含混混。“連我也保密?”鄺村五官清秀的臉上,現出不高興的表情。“到時候你就清楚了。”他仍然閃爍其詞。

為工程墊資的事,鄺村要同甘大富麵議。他給甘大富掛電話,甘大富說晚上在家。吃過晚飯,他去甘大富家。哪知,甘大富晚飯前回來一趟,又急匆匆地走了。他無可奈何,又給甘大富掛電話,通了,卻沒人接。鄺村不快地歎口氣,隻得下樓。剛出單元門,甘大富的司機小楊迎麵走來。甘大富的皇冠轎車,也停在宿舍圍牆邊。

“甘總呢?我約好了的,結果沒人。”鄺村抱怨地問。

“不清楚。把他送到區政府大門,我就回來了。”

“今晚他約哪個?”

“他沒說。”小楊謙恭地微笑,口風很緊。

鄺村不以為然地哼哼,轉身回家。

他們住在同一幢樓。修建紅瓦寺小區時,甘大富打通統建辦,用很低的代價,要了小區後麵一塊空地,修了一幢六層樓房。上麵五層,一半賣給關係戶,一半以成本價賣給職工。下麵一層,另外開門進出,用作公司辦公。鄺村住四單元,套二,80來平方米。甘大富住一單元,兩套房子打通,160平方米左右。

剛進家門,手機響了。一看那熟悉的、仿佛散著無盡溫馨的號碼,鄺村的心跳突然加快。他警覺地瞥瞥正在收拾廚房的妻子。

“鄺總,我在陽台看見你了。你來我這裏,有急事。”公司辦公室主任晏曉秋著急地說。

“好,馬上來。”他壓低聲音回答。掛斷電話後,為讓妻子聽見,他高聲對著話筒裏的忙音說:“我沒找到甘總。好,老陳,我們先碰頭。”

下樓後,借著夜幕掩護,他偷偷地溜向三單元晏曉秋的家。門虛掩著,他敏捷地閃進去,轉身將門反鎖。

“想死我了!”晏曉秋幽怨地把眼波一橫,雙手摟住他脖子。

他輕輕推開她:“你也是,越來越大膽,不怕人家看見?”

“老這麼偷偷摸摸,我受不了。”晏曉秋噘著嘴,走到沙發上坐下。

“為今後著想,忍忍吧。”

晏曉秋是邛崍人,24歲,三年前大專畢業,應聘到公司。她麵容一般,身材卻很窈窕,披肩散發一飄一飄的,散著說不出的嫵媚。她外秀中慧,辦事幹練,去年當上公司辦公室主任。鄺村同她工作接觸較多。兩人日久生情,秘密地好上。春節期間,鄺村借故去邛崍。在賓館裏,他們突破最後防線。鄺村發誓要離婚,一定要同她在一起。“我相信你,我等你。”晏曉秋幸福地閉上眼,把頭枕在鄺村胸上。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們商定,對外絕不露出異常—— 一個公司工作,一幢宿舍住家,任何一點兒風吹草動,也會引起軒然大波。

“啥事,那麼急?”鄺村問。

“還不是為你。看。”晏曉秋遞給他一張公司便箋。

一看那粗壯有力、張牙舞爪的筆跡,鄺村知道是甘大富親筆所寫。便箋上,簡單寫著十來個人的姓,後麵寫著阿拉伯數字。

“啥意思?”

“虧你還讀過電大,學過中文。”晏曉秋的臉色一下變得凝重:“這是股份名單。小楊剛才給我的,叫我親自打印,不能讓任何人看見。甘總是80%,你是10%,我呢,比其他人都多,2%。”

“80%?”鄺村一驚,手一鬆,便箋輕飄飄地落在地上。他生氣地一拍茶幾:“就是打發叫花子,也不止給這點!我同他打天下的時候,他最多隻有幾十萬元。我拚死拚活地幫他,公司辦得有模有樣了,資產也搞到兩三千萬,他竟想打‘翻天印’,過河拆橋。”

“小聲點。”晏曉秋提醒他,又費勁地想了一下:“這段時間,我也覺得不對勁。甘總神神秘秘的,把你也瞞著,絕不是好兆頭。你冷靜一下,好好想對策。”

“懶得想那麼多,我直接找他。”鄺村氣呼呼地站起來。

“你去哪兒找?你清楚他在啥地方?”晏曉秋似笑非笑地問。她嬌慵地把身子靠過來,聲音一下輕柔了:“也不急在這一刻,明天再說吧。”

鄺村懂得她的意思。此刻,他心裏翻來覆去的,全是這股份名單帶來的委屈和憤懣,沒有心思與她親熱。可是,他不忍拂逆她的柔情。他盡量溫存地笑著,擁著她進了臥室。

第二天一早,7點不到,鄺村來到甘大富家。為股份的事,他一夜沒睡好,眼睛有些浮腫,臉色白中透青。這不僅是股份,是錢,關係到他八年功績的評價,更關係到他的人格和尊嚴。他自信,憑他對公司的貢獻,憑他與甘大富20年的兄弟情義,甘大富會像以往發生爭執一樣,先找出理由搪塞一番,然後像吃了很大的虧,很不甘心地做出讓步。

甘大富還沒起床。鄺村坐在裝修豪華的客廳裏,悶悶地抽煙。這間客廳,他來過無數次,公司許多重大決策,都是在這裏做出的。以前,他隻覺得客廳格調滑稽可笑:大紅色的真皮沙發,襯著深綠色的大花窗簾;線條簡潔的白色電視櫃旁,立著櫻桃紅的西式風格酒櫥。現在看去,不僅是可笑,十足是低俗,惡心。“農民就是農民!”他打量著客廳角落一堆帶泥的紅苕,不屑地想。

甘大富的妻子披著貂皮大衣,拉長青灰色的三角臉,正在指揮保姆打掃房間。

甘大富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地走進客廳。看見妻子在旁走上走下,他眉頭一擰,將她趕出去。已是陽春,他卻似乎怕冷:一件米色褐邊絲棉睡袍,緊緊地裹住他臃腫的身體。睡袍上,大紅牡丹圖案格外紮眼,一看就感到別扭。

“這麼早,沒吃飯吧?等下,在我這兒吃。”甘大富伸著懶腰,在沙發上坐下。

鄺村壓抑著不滿,談起工程方麵的事。

甘大富漫不經心地應著,同意鄺村的安排,叫他放手去辦。

“老甘,股改的事進行得如何?最近,公司有一些流言蜚語。”談完工作,鄺村試探地問。

“有啥流言蜚語?”甘大富顴骨下的兩塊贅肉,立刻警惕地聚起,狹細的眼睛,一掃幾秒鍾前的懶散,犀利而精明地盯著鄺村。

“都在議論這個多少,那個多少。不知你對我怎樣考慮?”鄺村不卑不亢地問。

“評估還沒結束。這段時間,我忙著同鄉上、村上協調,沒細想。公司那些閑言雜語,不去管。他們曉得啥?”甘大富的眼神鬆弛下來,輕鬆地說。

“總要給我交個底吧?”鄺村堅持道。

甘大富審視地打量著他,像在奇怪他為什麼這樣固執,又像在判斷他到底清楚多少底細。他轉轉眼珠,慷慨地一笑:“對你,我還會虧待?我給你10%。假如資產是一千萬,你就是一百萬。其他人,都比你低。”

“不行,起碼應該30%!”鄺村怒氣陡起,不滿地提高聲音:“老甘,八年前你咋說的?大家共同打江山,一人一半,有我的,就有你的。現在,錢賺多了,公司大了,給我這點股份,太寒酸了吧?”

“唉,我也這麼想過,不過,政策上說不過去。這幾天,為這個事,我同體改委磨了不少牙巴,腦袋還是痛的。你看,”甘大富拿過公文包,從中拿出一份協議,貓戲老鼠般,帶著嘲弄的神氣:“上麵寫得清清楚楚,成立公司,我占80%,村上20%。沒你的名字,我咋辦?你的股份,還是我讓出來的。”

“這些我不管。哪個多少股份,還不是你說了算。”

“對啊!但是,總要依據吧?”甘大富敷衍地誆慰道:“老弟,除了我,你的股份最多。再讓給你一些,其他人咋想?再說,你我弟兄還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改製完成後,搞幾個大項目,找點理由,再送你些股份不就行了。”

鄺村憤憤地沉默著。誰投資,誰所有,誰受益。這個道理他懂。他後悔前幾年沒同甘大富簽一份協議,明確自己的權益。那時,隻要公司遇上麻煩,甘大富大都求著他。關鍵時候拿捏他一下,他不得不照自己的辦。現在,晚了!鄺村沮喪地瞪著地上的紅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