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城外
坐在辦公桌前,顏路緊蹙雙眉,憂鬱的臉上滿布愁雲。幾次,他遲疑地拿起話筒,指頭剛挨到按鍵,就觸電般急忙縮回。這次,他似乎下定決心,堅決地抓起話筒,毅然按出一串數字。聽到“嘟——嘟——”的電話聲,他像偷東西被人發現,臉心虛地一紅,忙不迭地掛了電話。
這個電話,到底掛不掛?他猶豫著。
掛,有掛的原因。堂兄顏貴山,開著一家沙發廠,每年賺一兩百萬。對他來說,借出三萬元錢,猶如給人一支香煙。父親去世時,堂兄來過,坐著“淩誌”轎車,出手就是五千元禮金。臨走,他對顏路說:“有句話咋說的,血濃於水。有事,盡管找我。”顏路淡淡一笑。他既沒留他的電話號碼,更沒找過他。這次開口借錢,堂兄應該不會拒絕。他來城裏打工時,在顏路家住了三四個月。父親不僅不收生活費,還擠出錢給他買煙買衣服,對他比對親兒子還好。這樣的恩情,他不至於忘得一幹二淨吧!
不掛,也有不掛的道理。顏路素來孤傲清高,羞於求人。他蝸牛般緊縮著,死守著自己的自尊。一次,他到一家工廠調研。飯後,廠辦主任喝暈了頭,提起剩下的大半瓶“五糧液”,執意要送給他。他仿佛受到莫大的羞辱,抓起酒瓶一摔,怒衝衝地扭頭就走。父親火化那天,他請親友吃飯。望著堂兄那目中無人的模樣,他冷哼一聲,自言自語地說:“十年培養一個貴族,一夜造就一個暴發戶,有道理!”堂兄居然咧嘴笑笑,不知聽懂沒有。
不掛電話,不向堂兄借錢。大不了,女兒不上重點高中。人活著,不管有錢沒錢,首先要有一股硬氣,要有尊嚴……顏路充滿快感地想著,覺得腰杆刹那間直挺起來,身子也變得高大。可是很快,他耳邊響起妻子謝瓊的數落:“借點錢都想不到辦法,還是啥副秘書長!你這不好意思那不好意思,我去借錢,你臉上就好看?這次,你偷也好搶也好,磕頭作揖也罷,反正,女兒必須讀重點高中。”他眼前,女兒好像正可憐巴巴地垂著眼:“爸,怪我,我沒考好……”
到底掛不掛電話?顏路煩躁地在辦公室走來走去,像一隻關在籠裏、一籌莫展的困獸。
浣花中學畢業至今,二十多年過去了,顏路當過社青,做過工人,讀過大學;現在,擔任錦都企業管理協會副秘書長。社會角色在變,他那自視清高的性格一點兒沒變。大學畢業前夕,同學都在通關係找路子,千方百計,想進機關或留校。他沒有門路,也不願低聲下氣求人。結果,他被分配在距市區幾十公裏的錦都鋼鐵廠。結婚後,謝瓊在市區工作,他兩三天回一次家,很不方便。謝瓊叫他想辦法調回來,他支支吾吾地找理由搪塞。後來,謝瓊主動找到廠長,談了一大堆實際而具體的家庭困難。恰逢企管協會要人,廠長推薦了他。謝瓊經常抱怨日子過得緊巴。一次,她忍不住問他:“人家那些當官的,有人送禮有人走後門。你呢,這個衙門太清了吧?”他苦笑一下:“我是啥官啊!太小太小的攤子,可深可淺的工作,針尖不如的權力。人家不把我們當成化緣的,就謝天謝地了。”轉瞬,他又認真地說:“不過也好。一身正氣,兩袖清風,一切靠自己,萬事不求人,睡覺都踏實。”
此刻,為了區區三萬元錢,不得不找堂兄幫忙,顏路格外為難。
顏路善於計劃,一直都有一筆不多不少的積蓄。三年前,企管協會房改,他交了五千多元,存款幾乎花光。然後,他們省吃儉用,又存了三千多元。為了讓女兒能夠考上重點高中,他又請家庭教師又買輔導資料,忍痛用出大把鈔票。不料,女兒中考成績較差,離重點高中錄取線少五十多分。進不了重點高中,意味著以後考不上名牌大學,更意味著將來不可能有好工作。謝瓊急了,要他想辦法。他無奈地攤攤手,教育部門的人,他一個也不認識。謝瓊在模具廠當統計,廠裏一個工程師的愛人,恰好在四中當老師。借著這個關係,謝瓊替女兒四處活動。四中是錦都最好的重點中學之一,要進去讀書,不比登天輕鬆多少。好說歹說,學校鬆口了,但要他們交三萬元錢:擇校費一萬五;差五十多分,一分三百元。熟人說,這是學校的統一規定,任何人不得例外,答應收下孩子,已經給夠麵子。謝瓊唯恐發生變化,應諾盡快交錢。一轉身,她傻眼了,去哪裏籌措這三萬元?廠裏的同事,身邊的親友,她一個個地過濾一遍:借一千兩千,可能;借三萬,不要說人家沒有,就是有,哪個願借。想來想去,她想到顏路堂兄顏貴山。回家,她滿麵春風地告訴丈夫,女兒上學的事落實了,接著,要顏路去借錢。
“找他?我一見他那吃不完用不完的樣子,就像吃了蒼蠅,一肚子不舒服。”顏路冷冷地拒絕。
“這倒奇怪了!據我所知,你們沒啥大的矛盾,人家也沒怎麼得罪你。人家發了大財,成了企業家,你不服氣?不要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不找他也行,你去想辦法,反正,拿三萬元回來。”謝瓊挖苦帶諷刺,噎得顏路無言以對。
謝瓊逼著丈夫,要他上班就給顏貴山掛電話。
晚上,顏路破例沒有看電視。第26屆奧運會正在美國亞特蘭大舉行,電視在轉播,顏路每晚必看。他整理著書櫃。幾個月前,報紙宣傳堂兄和他的沙發廠,讚揚他是鄉鎮企業耀眼的新星。顏路拿回報紙,給謝瓊看。他不屑地奚落幾句,隨手把報紙丟進書櫃。找了好一陣,在一個資料袋中,他總算找出這張報紙,上麵有堂兄的辦公室電話和手機號碼。他對妻子說,不管能否借到錢,明天保證掛電話。“少說那些。我要的是錢,不是電話。”妻子不吃他那一套。
隻有掛電話了,好在,不是我個人求他,是女兒讀書要錢。我的女兒,也是他的親侄女。顏路無奈地苦笑著,找理由說服自己。他不願再想什麼,唯恐改變主意。他決然地衝到辦公桌前,一按重撥鍵,很快,電話通了。
“哪裏?”電話裏,傳來堂兄略帶沙啞的聲音。
“貴山嗎,我是顏路!”他努力擠出笑臉,仿佛顏貴山就在麵前。
“哎喲,五六年沒聽到你的聲音了。咋個,還好嗎?”顏貴山的聲音很熱情。
“有件重要事情,我要同你談談。”顏路遲疑一下。他靈機一動,忽然想出一個借口:“我們協會要宣傳一批企業家,我推薦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