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的電影片斷是《地道戰》的一個場景:
日本司令官站在高家莊的房頂(冀中平原沒有屋脊、漫圓的房頂)上高舉戰刀,吒吒指揮。忽然,他身子一震,用手慢慢摸向臀部,雪白的手套上有血。日本司令官的臉變得痛苦而抽搐,曰:“八嘎!”
看到這兒,我和同伴們必要放聲大笑。我們想連續不斷地反複看這一片斷。每當再演《地道戰》時,我們在心裏甜蜜地做好準備,期待那一時刻。事實上,這也是電影的高潮之一。
後來看過許多電影,對一個片斷記憶很深的不多。還有《戰地浪漫曲》中薩沙在牆角偷看柳芭買餡餅、《魂斷藍橋》中男主人公在雨中期待女主人公出現的情景。但最喜歡《地道戰》這一段。小時候,我們甚至模仿敵酋的樣子,把手慢慢滑向臀部,一看有血,猙獰地“八嘎!”——太令人開心了。
《地道戰》也許不算電影的精典之作,它在前麵奇異地注明“軍教片”。但對這一段的記憶就像讀書一樣,不光在書,還在讀者的年齡。人們都說《海底兩萬裏》、《牛虻》是好書,讀者多是青少年,老教授一般不讀《海底兩萬裏》。但也有例外,羅斯福沉迷於童話《柳林風聲》,寫信問作者書中人物的命運。
有時想,為什麼耽念於《地道戰》這一情節不能自拔?我想是由於在好人勝利的同時敵人被醜化了,至少對兒童觀眾是這樣的。我們的開心不僅是土八路的子彈擊中了日酋,更妙在擊中了他的屁股,這對小孩來說簡直樂不可支。從審美角度看,輕慢一個人莫過於使他的臀部出現什麼破綻,雖然一個人的尊嚴並不在屁股上,但一個人如果在大庭廣眾下屁股出了什麼毛病,就無尊嚴可言。以這種方式描寫戰爭的作品,是50年來的主要風格。它在侮謾敵人的時候,卻犯了一個錯誤,即顯得戰爭勝利過於容易,確乎摧枯拉朽。像小醜一樣智力低下的敵人都可恥地死去了,戰爭成為一場連小孩都躍躍欲試的遊戲。它又滋生一種軍國主義情緒,讓孩子們喜歡投入戰爭。
我常常奇怪於一個現象,為什麼許多人淡忘了50多年前那場日本侵華戰爭。對日本人存有切膚之痛的中國人不是太多,戰爭的真相是日本人把中國孕婦的肚子剖開,把胎兒紮在槍刺上玩耍,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日本人殺了太多的中國人,但吾國吾民卻沒有十足的痛切。國人大約有這樣的心態:雖然殺了中國人,但殺的是別人,而不是我。至於被剖的孕婦也是別人的孕婦。魯迅將他們稱為“看客”,對他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並發誓療救他們麻木的魂靈。但對中國人來講,很難激發整體性的民族仇恨,如果激發像“文革”一樣自己整自己的運動熱情,則容易。
俄羅斯人忘不掉二次大戰的記憶,這種記憶使全民族變得更深沉。他們記憶戰爭,用來珍惜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