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以為壞人講話必然聒噪冗長,這是反動的一個標誌——美帝、蘇修和各國反動派總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我查字典,喋喋不休就是說話沒完沒了。當廣播引述從美帝到各國反動派的言論時,全冠以“喋喋不休”的修飾語。我作為在新中國長大的愛憎分明的好孩子,為此氣憤,說就說唄,何必喋喋不休?
當時還有一個小小的不解,不清楚“各國反動派”是誰,它和“美帝國主義及其一切走狗”的“及其一切走狗”們一樣,不知是誰。搞不清就恨不透,於是問我爸。
“爸,”我爸當時在報社做編輯,“各國反動派是誰呀?”
我爸抬起頭,麵色迷惘。
“各國反動派就是印度吧?”我好意提示。這不是瞎猜,而是俯在世界地圖上長久思索的結果,況且印度過去和中國交過火。
“胡說!”我爸把筆啪地摔在桌上。“各國反動派怎麼能是印度,不是明明告訴你各國反動派了嗎?”
我還是不解,嚅囁“各國都是反動派嗎?”
他嗖地起身,要過來揍我。家父幾十年如一日地挨整,當時,家裏小孩如果說了反動的話,則殃及大人,會說是大人教的。我一溜煙跑出屋子,他的罵聲從窗裏飄出來:“放你媽個屁!再敢胡說八道,老子打斷你的腿!”
我快怏地,對國際問題的探索熱情又一次被扼殺。玩耍一陣回家,忘了此事。看父母激烈爭執,我心裏咯噔一下,想起各國反動派。
我媽把我拽到廚房,低頭問:“你說印度是各國反動派了?”
我點頭。母親的臉刷地白了。她又問:“跟別人說過沒有?”“沒說過。”“真沒說過?”“真沒說過。”
她臉色緩過來了。我爸憤怒的是我敢染指國際政治,我媽則擔心這件事傳出去。
此後,我更加深了對各國反動派的憎恨,雖然現在也沒有弄清他們到底是誰。然而我的政治修養在我爸的威脅之下提高了。我細心地注意到“美帝國主義及其一切走狗”乃是柬埔寨的朗諾、日本的佐藤榮作、越南的阮高其和南朝鮮的樸正熙,這是亞洲部分的走狗。至於美帝國主義今天還有哪些走狗,就說不詳盡。
廣播上繼續說,壞人們仍然喋喋不休地說一些壞話,這些壞話內容大致相似,都是極其可笑的言論。我不屑一聽了。
到了昨天夜裏——自然這是二十多年之後的昨天——我睡不著覺,聽到一種聲音,像下雨又像吐什麼氣泡。這是什麼?想亮燈查看怕影響老婆。肯定不是下雨,也不是煤氣外泄或水龍頭的淅瀝,這是什麼?我深受其擾,如對“各國反動派”那種不得其解的苦思。
早上起床,我急切地問老婆這件事。她淡然一扭臉,原來是金魚,她昨天新買來的金魚。魚們像夢露那樣圓張著嘴,向水麵輕觸,弄出聲來。我想起那個老詞:“喋喋”。原來這樣子才是喋喋。當年喋渠不休的,不是這個那個,而是廣播電台的播音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