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慶遐齡華堂稱壽 訪名妓花國鍾情(1 / 3)

話說挹香住在張宅,朝夕與小山飲酒論詩,十分合意。時光迅速,十三日,張宅門前懸燈結彩,親友俱來慶賀,挹香也與姑丈姑母拜壽。開觴款客,足足忙了三天,然後壽事完畢。

小山便約了挹香,去訪那有名的才妓。挹香甚喜,即更換了鮮新衣服,與小山同往。未裏許,早至竹卿家,有人迎接進去,坐了一回,然後進內廳與竹卿相見。原來這竹卿乃是一個大家閨閫,繼因水火刀兵,兼之又失怙恃,致遭淪落。素性聰慧,詩詞歌賦,無一不出人頭地。以故才人墨士踵門者,交相錯也。然為人幽靜,身價自高,凡遇客來客去,彼俱淡漠自安。雖身溷歌台舞榭,而心無送舊迎新。齋挹香與小山入室,見竹卿緩緩相迎,入座後,侍兒即獻茶。茶畢,竹卿微啟朱唇,詢問姓氏。挹香見他一團雅態,萬種溫柔,心已欽羨,乃細述姓氏,然後道:"仆等久慕芳卿才思壓人,故不憚迢迢百裏,特來晉謁仙姝。今蒙不以芻蕘見棄,而以蓬島相親,不勝幸甚。"竹卿道:"賤妾風塵弱質,自慚受辱泥塗,雖曰粗識之無,何敢望雅人懷抱。今日貴人枉顧蓬門,不勝僥幸。"於是偕二人至一書舍中,商彝周鼎,位置妥貼,兩傍掛著許多名人投贈。又有一副楹聯道:明月二分縈好夢,靈犀一點逗芳心。

挹香觀玩了一番,又見窗前堆著許多詩集,啟視之,皆竹卿所作駢體詩詞。其中佳句,如《山居雜詠》雲:"偶然小憩聽泉湧,暫學忘機看鳥飛。"又如《春閨》雲:"鸚鵡不知人意懶,簾前幾度喚梳頭。"又如《畫龍》雲:"龍不畫全身,身在雲深處。兩睛點炯然,何日始飛去。"其《詠筆》雲:"管城春色豔,花向夢中開。一入文人手,經天緯地來。"最妙其蘊藉處,有《詠早起》一首雲:"起視天猶早,何須喚侍兒。雲鬟梳也未,洗手讀《毛詩》。"其深意處,有詞兩句雲:"病是愁根愁是葉,葉是雙眉。"其餘皆俊逸清新,目不暇接。

挹香看了大讚道:"芳卿雅人深致,道韞奇才,吾輩須眉真堪愧殺。"竹卿笑答道:"妾鄉僻無知,所學謳吟,無非漁歌牧唱,何敢當公子謬讚。"於是在書室中談談說說,天色已晚,竹卿命侍兒端整酒肴,請二人飲酒。席上論詩講賦,極盡綢繆,杯盤狼藉,履舄交錯。飲畢已有二鼓,彼此有些醉意。小山扶醉歸,而挹香獨留也。

竹卿初會挹香,意殊磊落,及小山歸後,便執燭引挹香至臥房,略敘片言,即偽醉而假寐。挹香彷徨室內,見其布置精潔,雅淨無倫,壁間懸一古琴。不覺觸動素懷,思一奏其技,又恐驚其清夢。屏思枯坐,夜已將深。

少頃,見竹卿已醒,試問道:"美哉睡乎?"竹卿不答,從容對鏡理鬢訖,添香於爐,向壁上取琴,默坐撫之。覺淒淒切切,哀怨動人,如潯陽江頭之調,挹香不覺淚下。竹卿見挹香如此,罷彈問曰:"君亦能此乎?何所感之深耶?"挹香道:"卿以此寓淪落之感,仆縱非白江州,然入耳警心,能不悲從中來耶?"竹默然久之,謂挹香道:"試更為君彈一曲可乎?"挹香曰:"可。"於是重理舊弦,別翻新調,如鶯語之間關,如流泉之幽咽。挹香傾耳聽之,愈加感歎道:"伯牙、子期,千載難逢。卿彈此高山流水之操,而以知音許我,我何敢當。卿真青樓中之伯牙也。"竹卿至此始有喜色,與挹香剪燭清談,兩情懇摯。東方既白,亦無暇作巫山之夢矣。

即辭歸至張家,與小山談昨宵事。小山十分欽慕。挹香從此係念芳洲,縈思香草,幾將廢寢輟眠。

一日,與小山在書館中,忽家人來報雲:"東巷王竹卿家遣人在外。"挹香命進,方知其使送來瑤琴一張,翠兩方,紈扇一柄,是竹卿親手所書近作。挹香大喜,遂收而謝之。思作瓊瑤報,即往各處購得紫竹簫一支,漢玉連環一事,自繪梅花帳顏一幅,橄欖核船一事,共四色。其橄欖核船雕刻精致,中艙客四人,二人在後,一搖櫓,一扭浜,窗欞皆可開闔,眉目如畫。外用退光漆盒,如藥製橄欖形,紅絲結絡,可以佩身。購全,遂親攜至竹卿家道:"明璫翠羽,卿自有之,仆亦不敢以此俗物溷卿雅賞。些須微物,雖不足貴,然亦非尋常繡閣所能解識者。風雅如卿,當留作紅閨雅伴。"竹卿欣然道:"妾以淪落風塵,君獨不視為章台柳而寵異如此,妾當懸佩於身,不啻太真之金釵鈿盒矣。"嗣後往來愈密,耗日於雨窟雲巢之內,人於鶼交鰈合之時。

不知不覺,將有一月有餘。忽吳中信來,促挹香歸。挹香不得已,往別竹卿,並勸其保重身子。竹卿亦叮囑再三,並約何時再會。挹香以來年杏花時再續前緣,並勸放開慧眼,早擇從良,毋使鄙人多恨。言訖,大家淚如雨下,挽手牽裾,有無限牢騷之態。俄而家人又來催促,不得已道:"保重小心,我去也。"倉皇酸鼻而行。竹卿沒奈何,送至門前,不覺十分淒惋。正所謂: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

當下挹香匆匆回至張家,拜辭姑丈姑母,又別了表兄表妹,自然也有一番分離的說話,不必細表。挹香帶了金壽同下歸舟,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