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顏俊早起,便到書房中,喚家童取出一皮箱衣服,都是綾羅綢絹時新花樣的翠顏色,時常用龍涎慶真餅薰得撲鼻之香,交付錢青行時更換,下麵掙襪絲鞋。隻有頭巾不對,時與他折了一頂新的。又封著二兩銀子送與錢青道:“薄意權充紙筆之用,後來還有相酬。這一套衣服,就送與賢弟穿了。日後隻求賢弟休向人說,泄漏其事。今日約定了尤少梅,明日早行。”錢青道:“一依尊命。這衣小弟借穿,回時依舊納。還這銀子一發不敢領了。”顏俊道:“古人車馬輕裘,與朋友共,就沒有此事相勞,那幾件粗衣奉與賢弟穿了,不為大事。這些須薄意,不過表情,辭時反教愚兄慚愧。”錢青道:“既是仁兄盛情,衣服便勉強領下,那銀子斷然不敢領。”顏俊道:“若是賢弟固辭,便是推托了。”錢青方才受了。
顏俊是日約會尤少梅。尤辰本不肯擔這幹紀,隻為不敢得罪於顏俊,勉強應承。顏俊預先備下船隻,及船中供應食物,和鋪陳之類,又撥兩個安童服侍,連前番跟去的小乙,共是三人。絹衫氈包,極其華整。隔夜俱已停當。又吩咐小乙和安童到彼,隻當自家大官人稱呼,不許露出個“錢”字。過了一夜,侵早就起來催促錢青梳洗穿著。錢青貼裏貼外,都換了時新華麗衣服,行動香風拂拂,比前更覺標致。
分明荀令留香去,疑是潘郎擲果回。
顏俊請尤辰到家,同錢青吃了早飯,小乙和安童跟隨下船。又遇了順風,片帆直吹到洞庭西山,天色已晚,舟中過宿。次日早飯過後,約摸高讚起身,錢青全柬寫顏俊名字拜帖,謙遜些,加個“晚”字。小乙捧帖,到高家門首投下,說:“尤大舍引顏宅小官人特來拜見!”高家仆人認得小乙的,慌忙通報。高讚傳言快請。假顏俊在前,尤辰在後,步入中堂,高讚一眼看見那個小後生,人物軒昂,衣冠濟楚,心下已自三分歡喜。敘禮已畢,高讚看椅上坐。錢青自謙幼輩,再三不肯,隻得東西昭穆坐下。高讚肚裏暗暗喜歡:“果然是個謙謙君子。”坐定,先是尤辰開口,稱說前日相擾。高翁答言多慢,接口就問說:“此位就是令親顏大官人?前日不曾問得貴表。”錢青道:“年幼無表。”尤辰代言:“舍親表伯雅。伯仲之伯,雅俗之雅。”高讚道:“尊名尊字,俱稱其實。”錢青道:“不敢!”高讚又問起家世,錢青一一對答,出詞吐氣,十分溫雅。高讚想道:“外才已是美了,不知他學問如何?且請先生和兒出來相見,盤他一盤,便見有學無學。”獻茶二道,吩咐家人:“書館中請先生和小舍出來見客。”
去不多時,隻見五十多歲一個儒者,引著一個垂髫學生出來。眾人一齊起身作揖。高讚一一通名:“這位是小兒的業師,姓陳,見在府庠:這就是小兒高標。”錢青看那學生,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中想著:“此子如此,其姊可知。顏兄好造化哩!”又獻了一道茶。高讚便對先生道:“此位尊客是吳江顏伯雅,年少高才。”那陳先生已會了主人之意,便道:“吳江是人才之地,見高識廣,定然不同。請問貴邑有三高祠,還是哪三個?”錢青答言:“範蠡、張翰、陸龜蒙。”又問:“此三人何以見得他高處?”錢青一一分疏出來。兩個遂互相盤問了一回。錢青見那先生學問平常,故意譚天說地,講古論今,驚得先生一字俱無,連稱道:“奇才,奇才!”把一個高讚就喜得手舞足蹈,忙喚家人,悄悄吩咐備飯,西整齊些。家人聞言,即時拽開桌子,排下五色果品。高讚取杯箸安席。錢青答敬謙讓了一回,照前昭穆坐下。三湯十菜,掭案小吃,頃刻間,擺滿了桌子,真個咄嗟而辦。
你道為何如此便當,原來高讚的媽媽金氏,最愛其女,聞得媒人引顏小官人到來,也伏在遮堂背後吊看。看見一表人才,語言響亮,自家先中意,料高老必然同心,故此預先準備筵席,一等吩咐,流小的就搬出來。賓主共是五位。酒後飯,飯後酒,直吃到紅日銜山。錢青和尤辰起身告辭。高讚心中甚不忍別,意欲攀留日。錢青那裏肯住?高讚留了幾次,隻得放他起身。錢青拜別了陳先生,口稱承教,次與高公作謝道:“明日早行,不得再來告別!”高讚道:“倉卒怠慢,勿得見罪。”小學生也作揖過了。金氏已備下幾色程相送,無非是酒米魚肉之類,又有一封舟金,高讚扯尤辰到背處,說道:“顏小官人才貌,更無他說。若得少梅居間成就,萬分之幸。”尤辰道:“小子領命。”高讚直送上船,方才分別。當夜夫妻兩口,說了顏小官人一夜,正是:
不須玉杵千金聘,已許紅繩兩足纏。
再說錢青和尤辰,次日開船,風水不順,真到更深,方才抵家,顏俊兀自秉燭夜坐,專聽好音。二人叩門而入,備述昨朝之事。顏俊見親事已成,不勝之喜,忙忙的就本月中擇個吉日行聘。果然把那二十兩借契送還了尤辰,以為謝禮。就擇了十二月初三日成親。高讚得意了女婿,況且妝奩久已完備,並不推阻。
日往月來,不覺十一月下旬,吉期將近。原來江南地方娶親,不行古時親迎之禮,都是女親家和阿舅自送上門。女親家謂之送娘,阿舅謂之抱嫁。高讚為選中了乘龍佳婿,到處誇揚,今日定要女婿上門親迎,準備大開筵宴,遍請遠近親鄰吃喜酒,先遣人對尤辰說知。尤辰吃了一驚,忙來對顏俊說了,顏俊道:“這番親迎,少不得我自去走遭。”尤辰跌足道:“前日女婿上門,他舉家都看個勾,行樂圖也畫得出在那裏。今番又換了一個麵貌,教做媒的如何措辭?好事定然中變!連累小子必然受辱!”顏俊聽說,反抱怨起媒人來道:“當初我原說過來,該是我姻緣,自然成就。若第一次上門時,自家去了,哪見得今日進退兩難!都是你捉弄我,故意說得高老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錢家表弟替了。誰知高老甚是好情,一說就成,並不作難。這是我命中注定,該做他家的女婿,豈因見了錢表弟方才肯成!況且他家已受了聘禮,他的女兒就是我的人了,敢道個不字麼?你攪我今番自去,他怎生發付我?難道賴我的親事不成?”尤辰搖著頭道:“成不得!人也還在他家!你狠到哪裏去?若不肯把送上轎,你也沒奈何他!”顏俊道:“多帶些人從去,肯便肯,不肯時打進去,搶將回來,告到官司,有生辰吉帖為證,隻是賴婚的不是,我並沒差處。”尤辰道:“大官人休說滿話!常言道:‘惡龍不鬥地頭蛇。’你的從人雖多,怎比得坐地的,有增無減。萬一弄出事來,纏到官司,那老兒訴說,求親的一個,娶親的又是一個。官府免不得與媒人詰問。刑罰之下,小子隻得實說。連累錢大官人前程幹係,不是耍處。”
顏俊想了一想道:“既如此,索性不去了,勞你明日去回他一聲,隻說前日已曾會過了,敝縣沒有迎的常規,還是從俗送親罷。”尤辰道:“一發成不得。高老因看上了佳婿,到處誇其才貌。那些親鄰專等親迎之時,都要來廝認。這是斷然要去的。”顏俊道:“如此,怎麼好?”尤辰道:“依小子愚見,更無別策,隻是再央令表弟錢大官人走遭。索性哄他到底。哄得新人進門,你就靠家大了,不怕他又奪了去。結婚之後,縱然有話,也不怕他了。”顏俊頓了一頓口道:“話到有理!隻是我的親事,到作成別人去風光。央及他時,還有許多作難哩。”尤辰道:“事到其間,不得不如此了。風光隻在一時,怎及得大官人終身受用!”顏俊又喜又惱。
當下別了尤辰,回到書房,對錢青說道:“賢弟,又要相煩一事。”錢青道:“不知兄又有何事?”顏俊道:“出月初三,是愚兄畢姻之期,初二日就要去親迎。原要勞賢弟一行,方才妥當。”錢青道:“前日代勞,不過泛然之事。今番親迎,是個大禮,豈是小弟代得的?這個斷然不可!”顏俊道:“賢弟所言雖當,但因初番會麵,他家已認得了;如今忽換我去,必然疑心,此事恐有變卦。不但親事不成,隻恐還要成訟。那時連賢弟也有幹係,卻不是為小妨大,把一天好事自家弄壞了?若得賢弟迎回來,成就之後,不怕他閑言閑語,這是個權宜之術。賢弟須知:塔尖上功德,休得固辭。”錢青見他說得情辭懇切,隻索依允。
顏俊又喚過吹手及一應接親人從,都吩咐了說話,不許漏泄風聲,取得親回,都有重賞。眾人誰敢依。到了初二日侵晨,尤辰便到顏家相幫安排親迎禮物,及上門各項賞賜,都封得停停當當。其錢青所用,及儒巾圓領絲皂靴,並皆齊備。又分派各船食用,大船二隻,一隻坐新人,一隻媒人共新郎同坐;中船四隻,散載眾人;小船四隻,一者護送,二者以備雜差。十餘隻船,篩鑼掌號,一齊開出湖去。一路流星炮杖,好不興頭。正是:
門闌多喜氣,女婿近乘龍。
船到西山。已是下午。約摸離高家半裏停泊,尤辰先到高家報信。一麵安排親迎禮物,及新人乘坐百花彩轎,燈籠火把,共有數百。錢青打扮整齊,另有青絹暖轎,四抬四綽,生簫鼓樂,逕望高家而來。那山中遠近人家,都曉得高家新女婿才貌雙全,競來觀看,挨肩並足,如看神會故事的般熱鬧。錢青端坐轎中,美如冠玉,無不喝彩。有婦女曾見過秋芳的,便道:“這般一對夫妻,真個郎才女貌!高家揀了許多女婿,今日果然被他揀著了。”不題眾人。
且說高讚家中,大排筵席,親朋滿坐,未及天晚,堂中點得畫燭通紅。隻聽得樂聲聒耳,門上人報道:“嬌客轎子到門了。”儐相披紅插花,忙到轎前作揖,念了詩賦,請出轎來。眾人謙恭揖讓,延至中堂奠雁。行禮已畢,然後諸親一一相見。眾人見新郎標致,一個個暗暗稱羨。獻茶後,吃了茶果點心,然後定席安位。此日新女婿與尋常不同,麵南專席,諸親友環坐相陪,大吹大擂的飲。酒隨從人等,外廂另有款待。
且說錢青坐於席上,隻聽得眾人不住聲的讚他才貌,賀高老選婿得人。錢青肚裏暗笑道:“他們好似見鬼一般!我好像做夢一般!做夢的醒了,也隻扯淡;那些見神見鬼的,不知如何結末哩?我今日且落得受用。”又想道:“我今日做替身,擔了虛名,不知實受還在幾時?料想不能如此富貴。”轉了這一念,反覺得沒興起來。酒也懶吃了。高讚父子,輪流敬酒,甚是殷。錢青怕擔誤了表兄的正事,急欲抽身。高讚固留,又坐了一回。用了湯飯,仆從的酒都吃完了。
約摸四鼓,小乙走在錢青席邊,催促起身。錢青教小乙把賞封給散,起身作別。高讚量度已是五鼓時分,陪嫁妝奩俱已點檢下船,隻待收拾新人上轎。隻見船上人都走來說:“外邊風大,難以行船,且消停一時,等風頭緩了好走。”原來半夜裏便發大了風。那風刮得好利害!隻見:山間拔木揚塵,湖內騰波起浪。隻為堂中鼓樂喧闐,全不覺得。高讚叫樂人住了吹打,聽時,一片風聲,吹得怪響,眾皆愕然,急得尤辰隻把腳跳,高讚心中大是不樂,隻得重新入席,一麵差人在外專看風色,看看天曉,那風越狂起來,刮得彤雲密布,雪花飛舞。眾人都起身看著天,做一塊兒商議。一個道:“這風還不像就住的。”一個道:“半夜起的風,原要半夜裏占。”又一個道:“這等雪天,就是沒風也怕行不得。”又一個道:“隻怕這雪還要大哩!”又一個道:“風太急了,住了風,隻怕湖膠。”又一個道:“這太湖不愁他膠斷,還怕的是風雪。”眾人是恁般閑講,高老和尤辰好生氣悶!又捱一會,吃了早飯,風愈狂,雪愈大,料想今日過湖不成。錯過了吉日良時,殘冬臘月,未必有好日了。況且笙簫鼓樂,乘興而來,怎好教他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