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勘皮靴單證二郎神(2 / 3)

韓夫人謝了,內侍作別不題。

到得晚間,二郎神到來,對韓夫人說道:“且喜聖上寵眷未衰,所賜羅衣玉帶,便可借觀。”夫人道:“尊神何以知之?”

二郎神道:“小神坐觀天下,立見四方,諒此區區小事,豈有不知之理?”夫人聽說,便一發將出來看。二郎神道:“大凡世間寶物,不可獨享。小神缺少圍腰玉帶。若是夫人肯舍施時,便完成善果。”夫人便道:“氏兒一身已屬尊神,緣分非淺。若要玉帶,但憑尊神將去。”二郎神謝了。上床歡會。未至五更起身,手執彈弓,拿了玉帶,跨上檻窗,一聲響亮然去了。卻不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韓夫人與太尉居止,雖是一宅分為兩院,卻因是內家內人,早晚愈加堤防。府堂深穩,料然無閑雜人輒敢擅入。但近日來常見西園徹夜有火,唧唧噥噥,似有人聲息。又見韓夫人精神旺相,喜容可掬。太尉再三躊躇,便對自己夫人說道:“你見韓夫人有些破綻出來麼?”太尉夫人說道:“我也有些疑影。隻是府中門禁甚嚴,決無此事,所以坦然不疑。今者太尉既如此說,有何難哉。且到晚間,著精細家人,從屋上扒去,打探消息,便有分曉,也不要錯怪了人。”太尉便道:“言之有理。”當下便喚兩個精細家人,分付他如此如此,教他:“不要從門內進去,隻把摘花梯子,倚在牆外,待人靜時,直扒去韓夫人臥房,看他動靜,即來報知。此事非同小可的勾當,須要小心在意。”二人領命去了。太尉立等他回報。

不消兩個時辰,二人打看得韓夫人房內這般這般,便教太尉屏去左右,方才將所見韓夫人房內坐著一人說話飲酒,“夫人房內聲聲稱是尊神,小人也仔細想來,府中牆垣又高,防閑又密,就有歹人,插翅也飛不進。或者真個是神道也未見得。”太尉聽說,吃那一驚不小,叫道:“怪哉!果然有這等事!你二人休得說謊。此事非同小可。”二人答道:“小人並無半句虛謬。”太尉便道:“此事隻許你知我知,不可泄漏了消息。”二人領命去了。太尉轉身對夫人一一說知:“雖然如此,隻是我眼見為真。我明晚須親自去打探一番,便看神道怎生模樣。”

捱至次日晚間,太尉複喚過昨夜打探二人來,分忖道:“你兩人著一個同我過去,著一人在此伺候,休教一人知道。”

分付已畢,太尉便同一人過去,捏腳捏手,輕輕走到韓夫人窗前,向窗眼內把眼一張,果然是房中坐著一尊神道,與二人說不差。便待聲張起來,又恐難得脫身,隻得忍氣吞聲,依舊過來,分付二人休要與人胡說。轉入房中,對夫人說知就裏:“此必是韓夫人少年情性,把不住心猿意馬,便遇著邪神魍魎,在此汙淫天眷,絕不是凡人的勾當。便須請法官調治。

你須先去對韓夫人說出緣由,待我自去請法官便了。”

夫人領命,明早起身,到西園來,韓夫人接見。坐定,茶湯已過,太尉夫人屏去左右,對麵論心,便道:“有一句話要對夫人說知。夫人每夜房中,卻是與何人說話,唧唧噥噥,有些風聲,吹到我耳朵裏。隻是此事非同小可,夫人須一一說知,隻不要隱瞞則個。”韓夫人聽說,滿麵通紅,便道:“氏兒夜間房中並沒有人說話。隻氏兒與養她們閑話消遣,卻有甚人到來這裏!”太尉夫人聽說,便把太尉夜來所見模樣,一一說過。韓夫人嚇得目睜口呆,罔知所措。太尉夫人再三安慰道:“夫人休要吃驚!太尉已去請法官到來作用,便見他是人是鬼。隻是夫人到晚間,務要陪個小心,休要害怕。”說罷,太尉夫人自去。韓夫人到捏著兩把汗。

看看至晚,二郎神卻早來了。但是他來時,那彈弓緊緊不離左右。卻說這裏太尉請下靈濟宮林真人手下的徒弟,有名的王法官,已在前廳作法。比至黃昏,有人來報:“神道來了。”法官披衣仗劍,昂然而入,直至韓夫人房前,大踏步進去,大喝一聲:“你是何妖邪!卻敢淫汙天眷!不要走,吃吾一劍!”二郎神不慌不忙,便道:“不得無禮!”但見: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孩,弓開如滿月,彈發似流星。

當下一彈,正中王法官額角上,流出鮮血來,霍地望後便倒,寶劍丟在一邊。眾人慌忙向前扶起,往前廳去了。那神道也跨上檻窗,一聲響喨,早已不見。當時卻是怎地結果?

正是:

說開天地怕,道破鬼神驚。

卻說韓夫人見二郎神打退了法官,一發道是真仙下降,愈加放心,再也不慌。且說太尉已知法官不濟,隻得到賠些將息錢,送他出門。又去請得五嶽觀潘道士來。那潘道士專一行持五雷天心正法,再不苟且,又且足智多謀,一聞太尉呼喚,便來相見。太尉免不得將前事一一說知。潘道士便道:“先著人引領小道到西園看他出沒去處,但知是人是鬼。”太尉道:“說得有理。”當時,潘道士別了太尉,先到西園韓夫人臥房,上上下下,看了一會。又請出韓夫人來拜見了,看了他的氣色,轉身對太尉說:“太尉在上,小道看來,韓夫人麵上,部位氣色,並無鬼祟相侵,隻是一個會妖法的人做作。

小道自有處置,也不用書符咒水、打鼓搖鈴,待他來時,小道甕中捉鱉,手到拿來。隻怕他識破局麵,再也不來,卻是無可奈何。”太尉道:“若得他再也不來,便是幹淨了。我師且留在此,閑話片時則個。”

說話的,若是這廝識局知趣,見機而作,恰是斷線鷂子一般,再也不來,落得先前受用了一番,且又完名全節,再去別處利市,有何不美,卻不道是:“得意之事,不可再作,得便宜處,不可再往。”

卻說那二郎神畢竟不知是人是鬼。卻隻是他嚐了甜頭,不達時務,到那日晚間,依然又來。韓夫人說道:“夜來氏兒一些不知,冒犯尊神。且喜尊神無事,切休見責。”二郎神道。

“我是上界真仙,隻為與夫人仙緣有分,早晚要度夫人脫胎換骨,白日飛升。叵耐這蠢物!便有千軍萬馬,怎地近得我!”

韓夫人愈加欽敬,歡好倍常。

卻說早有人報知太尉。太尉便對潘道士說知。潘道士稟知太尉,低低分付一個養娘,教他隻以服侍為名,先去偷了彈弓,教他無計可施。養娘去了。潘道士結束得身上緊簇,也不披法衣,也不仗寶劍,討了一根齊眉短棍,隻教兩個從人,遠遠把火照著,分忖道:“若是你們怕他彈子來時,預先躲過,讓我自去,看他彈子近得我麼?”二人都暗笑道:“看他說嘴!少不得也中他一彈。”卻說養娘先去,以服侍為名,挨挨擦擦,漸近神道身邊。正與韓夫人交杯換盞,不堤防他偷了彈弓,藏過一壁廂。這裏從人引領潘道士到得門前,便道:“此間便是。”

丟下法官,三步做兩步,躲開去了。

卻說潘道士掀開簾子,縱目一觀,見那神道安坐在上。大喝一聲,舞起棍來,匹頭匹腦,一徑打去。二郎神急急取那彈弓時,再也不見,隻叫得一聲“中計”!連忙退去,跨上檻窗。說時遲,那時快,潘道士一棍打著二郎神後腿,卻打落一件物事來。那二郎神一聲響喨,依然向萬花深處去了。潘道士便拾起這件物事來,向燈光下一看,卻是一隻四縫烏皮皂靴,且將去稟覆太尉道:“小道看來,定然是個妖人做作,不幹二郎神之事。卻是怎地拿他便好?”太尉道:“有勞吾師,且自請回。我這裏別有措置,自行體訪。”當下酬謝了潘道士去了。結過一邊。

太尉自打轎到蔡太師府中,直至書院裏,告訴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終不成恁地便罷了!也須吃那廝恥笑,不成模樣!”太師道:“有何難哉!即今著落開封府滕大尹領這靴去作眼,差眼明手快的公人,務要體訪下落,正法施行。”太尉道:“謝太師指教。”太師道:“你且坐下。”即命府中張幹辦火速去請開封府滕大尹到來。起居拜畢,屏去人從,太師與太尉齊聲說道:“帝輦之下,怎容得這等人在此做作!大尹須小心在意,不可怠慢。此是非同小可的勾當。且休要打草驚蛇,吃他走了。”大尹聽說,嚇得麵色如土,連忙答道:“這事都在下官身上。”領了皮靴,作別回衙,即便升廳,叫那當日緝捕使臣王觀察過來,喝退左右,將上項事細說了一遍,“與你三日限,要捉這個楊府中做不是的人來見我。休要大驚小怪,仔細體察,重重有賞;不然,罪責不校”說罷,退廳。王觀察領了這靴,將至使臣房裏,喚集許多做公人,歎了一口氣,隻見:眉頭搭上雙鐄鎖,腹內新添萬斛愁。

卻有一個三都捉事使臣姓冉名貴,喚做冉大,極有機變。

不知替王觀察捉了幾多疑難公事。王觀察極是愛他。當日冉貴見觀察眉頭不展,麵帶憂容,再也不來答擾,隻管南天北地,七十三八十四說開了去。王觀察見他們全不在意,便向懷中取出那皮靴向桌上一丟,便道:“我們苦殺是做公人!世上有這等糊塗官府。這皮靴又不會說話,卻限我三日之內,要捉這個穿皮靴在楊府中做不是的人來。你們眾人道是好笑麼?”眾人輪流將皮靴看了一會。到冉貴麵前,冉貴也不采,隻說:“難,難,難!官府真個糊塗。觀察,怪不得你煩惱。”

那王觀察不聽便罷,聽了之時,說道:“冉大,你也隻管說道難,這樁事便恁地於休罷了?卻不難為了區區小子,如何回得大尹的說話?你們眾人都在這房裏撰過錢來使的,卻說是難,難,難!”眾人也都道:“賊情公事還有些捉摸,既然曉得他是妖人,怎地近得他!若是近得他,前日潘道士也捉勾多時了。他也無計奈何,隻打得他一隻靴下來。不想我們晦氣,撞著這沒頭腦的官司,卻是真個沒捉處。”

當下王觀察先前隻有五分煩惱,聽得這篇言語,句句說得有道理,更添上十分煩惱。隻見那冉貴不慌不忙,對觀察道:“觀察且休要輸了銳氣。料他也隻是一個人,沒有三頭六臂,隻要尋他些破綻出來,便有分曉。”即將這皮靴翻來覆去,不落手看了一回。眾人都笑起來,說道:“冉大,又來了,這隻靴又不是一件稀奇作怪、眼中少見的東西,止無過皮兒染皂的,線兒扣縫的,藍布吊裏的,加上楦頭,噴口水兒,弄得緊棚棚好看的。”冉貴卻也不來兜攬,向燈下細細看那靴時,卻是四條縫,縫得甚是緊密。看至靴尖,那一條縫略有些走線。冉貴偶然將小指頭撥一撥,撥斷了兩股線,那皮就有些撬起來。向燈下照照裏麵時,卻是藍布托裏。仔細一看,隻見藍布上有一條白紙條兒,便伸兩個指頭進去一扯,扯出紙條。仔細看時,不看時萬事全休,看了時,卻如半夜裏拾金寶的一般。那王觀察一見也便喜從天降,笑逐顏開。眾人爭上前看時,那紙條上麵卻寫著:“宣和三年三月五日鋪戶任一郎造。”觀察對冉大道:“今歲是宣和四年。眼見得做這靴時,不上二年光景。隻捉了任一郎,這事便有七分。”冉貴道:“如今且不要驚了他。待到天明,著兩個人去,隻說大尹叫他做生活,將來一索捆番,不怕他不招。”觀察道:“道你終是有些見識!”

當下眾人吃了一夜酒,一個也不敢散。看看天曉,飛也似差兩個人捉任一郎。不消兩個時辰,將任一郎賺到使臣房裏,番轉了麵皮,一索捆番。“這廝大膽,做得好事!”把那任一郎嚇了一跳,告道:“有事便好好說。卻是我得何罪,便來捆我?”王觀察道:“還有甚說!這靴兒可不是你店中出來的?”任一郎接著靴,仔細看了一番,告觀察:“這靴兒委是男女做的。卻有一個緣故:我家開下鋪時,或是官員府中定製的,或是使客往來帶出去的,家裏都有一本坐簿,上麵明寫著某年某月某府中差某幹辦來定製做造。就是皮靴裏麵,也有一條紙條兒,字號與坐簿上一般的。觀察不信,隻消割開這靴,取出紙條兒來看,便知端的。”

王觀察見他說著海底眼,便道:“這廝老實,放了他好好與他講。”當下放了任一郎,便道:“一郎休怪,這是上司差遣,不得不如此。”就將紙條兒與他看。任一郎看了道:“觀察,不打緊。休說是一兩年間做的,就是四五年前做的,坐薄還在家中,卻著人同去取來對看,便有分曉。”當時又差兩個人,跟了任一郎,腳不點地,到家中取了簿子,到得使臣房裏。王觀察親自從頭檢看,看至三年三月五日,與紙條兒上字號對照相同。看時,吃了一驚,做聲不得。卻是蔡太師府中張幹辦來定製的。王觀察便帶了任一郎,取了皂靴,執了坐簿,火速到府廳回話。此是大尹立等的勾當,即便出至公堂。王觀察將上項事說了一遍,又將簿子呈上,將這紙條兒親自與大尹對照相同。大尹吃了一驚。“原來如此。”當下半疑不信,沉吟了一會,開口道:“恁地時,不幹任一郎事,且放他去。”任一郎磕頭謝了自去。大尹又喚轉來分忖道:“放便放你,卻不許說向外人知道。有人問你時,隻把閑話支吾開去,你可小心記著!”任一郎答應道:“小人理會得。”歡天喜地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