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赫大卿遺恨鴛鴦絛(2 / 3)

且說赫大卿這日睡在空照房裏,忽地想起家中,眼前並無一個親人,淚如雨下。空照與他拭淚,安慰道:“郎君不須煩惱!少不得有好的日子。”赫大卿道:“我與二卿邂逅相逢,指望永遠相好。誰想緣分淺薄,中道而別,深為可恨。但起手原是與卿相處,今有一句要緊話兒,托卿與我周旋,萬乞不要違我。”空照道:“郎君如有所囑,必不敢違。”赫大卿將手在枕邊取出一條鴛鴦絛來。如何喚做鴛鴦絛?原來這絛半條是鸚哥綠,半條是鵝兒黃,兩樣顏色合成,所以謂之鴛鴦絛。當下大卿將絛付與空照,含淚而言道:“我自到此,家中分毫不知。今將永別,可將此絛為信,報知吾妻,教他快來見我一麵,死亦瞑目。”

空照接絛在手,忙使女童請靜真到廂房內,將絛與他看了,商議報信一節。靜真道:“你我出家之人,私藏男子,已犯明條,況又弄得淹淹欲死。他渾家到此,怎肯幹休?必然聲張起來。你我如何收拾?”空照到底是個嫩貨,心中猶豫不忍。靜真劈手奪取絛來,望著天花板上一丟,眼見得這絛有好幾時不得出世哩。空照道:“你撇了這絛兒,教我如何去回複赫郎?”靜真道:“你隻說已差香公將絛送去了,他娘子自不肯來,難道問我個違限不成?”空照依言回複了大卿。大卿連日一連問了幾次,隻認渾家懷恨,不來看他,心中愈加淒慘,嗚嗚而泣。又捱了幾日,大限已到,嗚呼哀哉。

地下忽添貪色鬼,人間不見假尼姑。

二尼見他氣絕,不敢高聲啼哭,飲泣而已。一麵燒起香湯,將他身子揩抹幹淨,取出一套新衣,穿著停當。教起兩個香公,將酒飯與他吃飽,點起燈燭,到後園一株大柏樹旁邊,用鐵鍬掘了個大穴,傾入石灰,然後抬出老尼姑的壽材,放在穴內。鋪設好了,也不管時日利也不利,到房中把屍首翻在一扇板門之上。眾尼相幫香公扛至後園,盛殮在內。掩上材蓋,將就釘了。又傾上好些石灰,把泥堆上,勻攤與平地一般,並無一毫形跡。可憐赫大卿自清明日纏上了這尼姑,到此三月有餘,斷送了性命,妻孥不能一見,撇下許多家業,埋於荒園之中,深為可惜!有小詞為證:貪花的,這一番你走錯了路。千不合,萬不合,不該纏那小尼姑。小尼姑是真色鬼,怕你纏他不過。

頭皮兒都擂光了,連性命也嗚呼!埋在寂寞的荒園,這也是貪花的結果。

話分兩頭,且說赫大卿渾家陸氏,自從清明那日赫大卿遊春去了,四五日不見回家,隻道又在那個娼家留戀,不在心上。已後十來日不回,叫家人各家去挨問,都道清明之後,從不曾見,陸氏心上著忙。看看一月有餘,不見蹤跡,陸氏在家日夜啼哭,寫下招子,各處粘貼,並無下落。合家好不著急!

那年秋間久雨,赫家房子倒壞甚多。因不見了家主,無心葺理。直至十一月間,方喚幾個匠人修造。一日,陸氏自走出來,計點工程,一眼覷著個匠人,腰間係一條鴛鴦絛兒,依稀認得是丈夫束腰之物,吃了一驚。連忙喚丫環教那匠人解下來看。這匠人叫做蒯三,泥水木作,件件精熟,有名的三料匠。赫家是個頂門主顧,故此家中大小無不認得。當不見掌家娘子要看,連忙解下,交於丫環。丫環又遞與陸氏。陸氏接在手中,反覆仔細一認,分毫不差。隻因這條絛兒,有分教:貪淫浪子名重播,稔色尼姑禍忽臨。

原來當初買這絛兒,一樣兩條,夫妻各係其一。今日見了那絛,物是人非,不覺撲簌簌流下淚來,即叫蒯三問道:“這絛你從何處得來的?”蒯三道:“在城外一個尼姑庵裏拾的。”陸氏道:“那庵叫什麼庵?尼姑喚甚名字?”蒯三道:“這庵有名的非空庵。有東西兩院,東房叫做空照,西房叫做靜真,還有幾個不曾剃發的女童。”陸氏又問:“那尼姑有多少年紀了?”蒯三道:“都隻好二十來歲,到也有十分顏色。”

陸氏聽了,心中揣度:“丈夫一定戀著那兩個尼姑,隱他庵中了。我如今多著幾個人將了這絛,叫蒯三同去做個證見,滿庵一搜,自然出來的。”方才轉步,忽又想道:“焉知不是我丈夫掉下來的?莫要枉殺了出家人,我再問他個備細。”陸氏又叫住蒯三問道:“你這絛幾時拾的?”蒯三道:“不上半月。”

陸氏又想道:“原來半月之前,丈夫還在庵中。事有可疑!”又問道:“你在何處拾的?”蒯三道:“在東院廂房內,天花板上拾的。也是大雨中淋漏了屋,教我去翻瓦,故此拾得。不敢動問大娘子,為何見了此絛,隻管盤問?”陸氏道:“這絛是我大官人的。自從春間出去,一向並無蹤跡。今日見了這絛,少不得絛在那裏,人在那裏。如今就要同你去與尼姑討人。尋著大官人回來,照依招子上重重謝你。”蒯三聽罷,吃了一驚:“那裏說起!卻在我身上要人!”便道:“絛便是我拾得,實不知你們大官人事體。”陸氏道:“你在庵中共做幾日工作?”蒯三道:“西院共有十來日,至今工錢尚還我不清哩。”陸氏道:“可曾見我大官人在他庵裏麼?”蒯三道:“這個不敢說謊,生活便做了這幾日,任我們穿房入戶,卻從不曾見大官人的影兒。”

陸氏想道:“若人不在庵中,就有此絛,也難憑據。”左思右算,想了一回,乃道:“這絛在庵中,必定有因。或者藏於別處,也未可知。適才蒯三說庵中還少工錢,我如今賞他一兩銀子,教他以討銀為名,不時去打探,少不得露出些圭角來。那時著在尼姑身上,自然有個下落。”即喚過蒯三,分付如此如此,恁般恁般。“先賞你一兩銀子。若得了實信,另有重謝。”那匠人先說有一兩銀子,後邊還有重謝,滿口應承,任憑差遣。陸氏回到房中,將白銀一兩付與,蒯三作謝回家。

到了次日,蒯三捱到飯後,慢慢的走到非空庵門口,隻見西院的香公坐在門檻上,向著日色脫開衣服捉虱子。蒯三上前叫聲香公。那老兒抬起頭來,認得是蒯匠,便道:“連日不見,怎麼有工夫閑走?院主正要尋你做些小生活,來得湊巧。”蒯匠見說,正合其意,便道:“不知院主要做什麼?”香公道:“說便恁般說,連我也不知。同進去問,便曉得。”把衣服束好,一同進來。灣灣曲曲,直到裏邊淨室中。靜真坐在那裏寫經。香公道:“院主,蒯待詔在此。”靜真把筆放下道:“剛要著香公來叫你做生活,恰來得正好。”蒯三道:“不知院主要做甚樣生活?”靜真道:“佛前那張供桌,原是祖傳下來的,年深月久,漆都落了。一向要換,沒有個施主。前日蒙錢奶奶發心舍下幾根木子,今要照依東院一般做張佛櫃,選著明日是個吉期,便要動手。必得你親手製造;那樣沒用副手,一個也成不得的。工錢索性一並罷。”

蒯三道,“恁樣,明日準來。”口中便說,兩隻眼四下瞧看。靜室內空空的,料沒個所在隱藏。即便轉身,一路出來,東張西望,想道:“這絛在東院拾的,還該到那邊去打探。”走出院門,別了香公,經到東院。見院門半開半掩,把眼張看,並不見個人兒。輕輕的捱將進去,捏手捏腳逐步步走入。見鎖著的空房,便從門縫中張望,並無聲息。卻走到廚房門首,隻聽得裏邊笑聲,便立定了腳,把眼向窗中一覷,見兩個女童攪做一團頑耍。須臾間,小的跌倒在地,大的便扛起雙足,跨上身去,學男人行事,捧著親嘴。小的便喊。大地道:“孔兒也被人弄大了,還要叫喊!”蒯三正看得得意,忽地一個噴嚏,驚得那兩個女童連忙跳起,問道:“那個?”蒯三走近前去,道:“是我。院主可在家麼?”口中便說,心內卻想著兩個舉動,忍笑不住,格的笑了一聲。女童覺道被他看見,臉都紅了,道:“蒯待詔,有甚說話?”蒯三道:“沒有甚話,要問院主借工錢用用。”女童道:“師父不在家裏,改日來吧。”

蒯三見回了,不好進去,隻得複身出院。兩個女童把門關上,口內罵道:“這蠻子好像做賊的,聲息不見,已到廚下了,恁樣可惡!”蒯三明明聽得,未見實跡,不好發作,一路思想:“孔兒被人弄大,這句話雖不甚明白,卻也有些蹺蹊。且到明日再來探聽。”

至次日早上,帶著家夥,徑到西院,將木子量劃尺寸,運動斧鋸裁截。手中雖做家夥,一心察聽赫大卿消息。約摸未牌時分,靜真走出觀看。兩下說了一回閑話。忽然抬頭見香燈中火滅,便教女童去取火。女童去不多時,將出一個燈盞火兒,放在桌上,便去解繩,放那燈香。不想繩子放得忒鬆了,那盞燈望下直溜。事有湊巧,物有偶然,香燈剛落下來,恰好靜真立在其下,不歪不斜,正打在他的頭上。撲的一聲,那盞燈碎做兩片,這油從頭直澆到底。靜真心中大怒,也不顧身上油汙,趕上前一把揪住女童頭發,亂打亂踢,口中罵著:“騷精淫婦娼根,被人入昏了,全不照管,汙我一身衣服!”

蒯三撇下手中斧鑿,忙來解勸開了。靜真怒氣未息,一頭走,一頭罵,往裏邊更換衣服去了。那女童打的頭發散做一背,哀哀而哭,見他進去,口中喃喃地道:“打翻了油便恁般打罵!你活活弄死了人,該問什麼罪哩?”蒯三聽得這話,即忙來問。

正是:

情知語似鉤和線,從頭釣出是非來。

原來這女童年紀也在當時,初起見赫大卿與靜真百般戲弄,心中也欲得嚐嚐滋味。怎奈靜真情性利害,比空照大不相同,極要拈酸吃醋。隻為空照是首事之人,姑容了他。漢子到了自己房頭,囫圇吃在肚子,還嫌不夠,怎肯放些須空隙與人!女童含忍了多時,銜恨在心。今日氣怒間,一時把真話說出,不想正湊了蒯三之趣。當下蒯三問道:“他怎麼弄死了人?”女童道:“與東房這些淫婦,日夜輪流快活,將一個赫監生斷送了。”蒯三道:“如今在那裏?”女童道:“東房後園大柏樹下埋的不是?”蒯三還要問時,香公走將出來,便大家住口。女童自哭向裏邊去了。

蒯三思量這話,與昨日東院女童的正是暗合,眼見得這事有九分了。不到晚,隻推有事,收拾家夥,一口氣跑至赫家,請出陸氏娘子,將上項事一一說知。陸氏見說丈夫死了,放聲大哭。連夜請親族中商議停當,就留蒯三在家宿歇。到次早,喚集童仆,共有二十來人,帶了鋤頭鐵鍬斧頭之類,陸氏把孩子教養娘看管,乘坐轎子,蜂湧而來。

那庵離城不過三裏之地,頃刻就到了。陸氏下了轎子,留一半人在門口把住,其餘的擔著鋤頭鐵鍬,隨陸氏進去。蒯三在前引路,徑來到東院扣門。那時庵門雖開,尼姑們方才起身。香公聽得扣門,出來開看,見有女客,隻道是燒香的,進去報與空照知道。那蒯三認得裏麵路徑,引著眾人,一直望裏邊徑闖,劈麵遇著空照。空照見蒯三引著女客,便道:“原來是蒯待詔的宅眷。”上前相迎。蒯三、陸氏也不答應,將他擠在半邊。眾人一溜煙向園中去了。空照見勢頭勇猛,不知有甚緣故,隨腳也趕到園中。見眾人不到別處,徑至大柏樹下,運起鋤頭鐵耙,四下亂撬。空照知事已發覺,驚得麵如土色,連忙覆身進來,對著女童道:“不好了!赫郎事發了!快些隨我來逃命!”兩個女童都也嚇得目睜口呆,跟著空照罄身而走。方到佛堂前,香公來報說:“庵門口不知為甚,許多人守住,不容我出去。”空照連聲叫:“苦也!且往西院去再處。”四人飛走到西院,敲開院門,分付香公閉上:“倘有人來扣,且勿要開。”趕到裏邊。

那時靜真還未起身,門上閉著。空照一片聲亂打。靜真聽得空照聲音,急忙起來,穿著衣服,走出問道:“師弟為甚這般忙亂?”空照道:“赫郎事體,不知那個漏了消息。蒯木匠這天殺的,同了許多人徑趕進後園,如今在那裏發掘了。我欲要逃走,香公說門前已有人把守,出去不得,特來與你商議。”靜真見說,吃這一驚,卻也不小,說道:“蒯匠昨日也在這裏做生活,如何今日便引人來?卻又知得恁般詳細。必定是我庵中有人走漏消息,這奴狗方才去報新聞。不然,何由曉得我們的隱事?”那女童在旁聞得,懊悔昨日失言,好生驚惶。東院女童道:“蒯匠有心,想非一日了。前日便悄悄直到我家廚下來打聽消耗,被我們發作出門。但不知那個泄漏的?”空照道:“這事且慢理論。隻是如今卻怎麼處?”靜真道:“更無別法,隻有一個走字。”空照道:“門前有人把守。”靜真道:“且後後門。”先教香公打探,回說並無一人。空照大喜,一麵教香公把外邊門戶一路關鎖,自己到房中取了些銀兩,其餘盡皆棄下。連香公共是七人,一齊出了後門,也把鎖兒鎖了。空照道:“如今走在那裏去躲好?”靜真道:“大路上走,必然被人遇見,須從僻路而去,往極樂庵暫避。此處人煙稀少,無人知覺。了緣與你我情分又好,料不推辭。待事平定,再作區處。”空照連聲道是,不管地上高低,望著小徑,落荒而走,投極樂庵躲避,不在話下。

且說陸氏同蒯三眾人,在柏樹下一齊著力,鋤開麵上土泥,露出石灰,都道是了。那石灰經了水,並做一塊,急切不能得碎。弄了大一回,方才看見材蓋。陸氏便放聲啼哭。眾人用鐵鍬墾去兩邊石灰,那材蓋卻不能開。外邊把門的等得心焦,都奔進來觀看,正見弄得不了不當,一齊上前相幫,掘將下去,把棺木弄浮,提起斧頭,砍開棺蓋。打開看時,不是男子,卻是一個尼姑。眾人見了,都慌做一堆,也不去細認,俱麵麵相覷,急把材蓋掩好。

說話的,我且問你:赫大卿死未周年,雖然沒有頭發,夫妻之間,難道就認不出了?看官有所不知。那赫大卿初出門時,紅紅白白,是個俊俏子弟,在庵中得了怯症,久臥床褥,死時隻剩得一把枯骨。就是引鏡自照,也認不出當初本身了。

況且驟然見了個光頭,怎的不認做尼姑?當下陸氏到埋怨蒯三起來,道:“特地教你探聽,怎麼不問個的確,卻來虛報?如今弄這把戲;如何是好?”蒯三道:“昨日小尼明明說的,如何是虛報?”眾人道:“見今是個尼姑了,還強辯到那裏去!”

蒯三道:“莫不掘錯了?再在那邊墾下去看。”內中有個老年親戚道:“不可,不可!律上說,開棺見屍者斬。況發掘墳墓,也該是個斬罪。目今我們已先犯著了,倘再掘起一個尼姑,到去頂兩個斬罪不成?不如快去告官,拘昨日說的小尼來問,方才扯個兩平。若被尼姑先告,到是老大利害。”眾人齊聲道是。

急忙引著陸氏就走,連鋤頭家夥到棄下了。從裏邊直至庵門口,並無一個尼姑。那老者又道:“不好了!這些尼姑,不是去叫地方,一定先去告狀了,快走,快走!”嚇得眾人一個個心下慌張,把不能脫離了此處。教陸氏上了轎子,飛也似亂跑,望新淦縣前來稟官。進得城時,親戚們就躲去了一半。

正是話分兩頭,卻是陸氏帶來人眾內,有個雇工人,叫做毛潑皮,隻道棺中還有甚東西,閃在一邊,讓眾人去後,揭開材蓋,掀起衣服,上下一翻,更無別物。也是數合當然,不知怎地一扯,那褲子直褪下來,露出那件話兒。毛潑皮看了笑道:“原來不是尼姑,卻是和尚。”依舊將材蓋好,走出來四處張望。見沒有人,就踅到一個房裏,正是空照的淨室。隻揀細軟取了幾件,揣在懷裏,離了非空庵。急急追到縣前,正值知縣相公在外拜客,陸氏和眾人在那裏伺候。毛潑皮上前道:“不要著忙:我放不下,又轉去相看。雖不是大官人,卻也不是尼姑,到是個和尚。”眾人都歡喜道:“如此還好!隻不知這和尚,是甚寺裏,卻被那尼姑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