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卷 張廷秀逃生救父(1 / 3)

刀事由天莫強求,何須苦苦用機謀。

飽三餐飯常知足,得一帆風便可收。

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幾時休?

冤家宜解不宜結,各自回頭看後頭。

話說國朝自洪武爺開基,傳至萬曆爺,乃第十三代天子。

那爺爺聖武神文,英明仁孝,真個朝無幸位,野沒遺賢。內中單表江西南昌府進賢縣,有一人姓張名權,祖上原是富家,報充了個糧長。那知就這糧長役內壞了人家,把房產陸續弄完。傳到張權父親,已是寸土不存,這役子還不能脫。間壁是個徽州小木匠店。張權幼年間終日在那店門首閑看,拿匠人的斧鑿學做,這也是一時戲耍。不想父母因家道貧乏,見兒子沒甚生理,就送他學成這行生意。後來父母亡過,那徽州木匠也年老歸鄉,張權便頂著這店。因做人誠實,盡有主顧,苦掙了幾年,遂娶了個渾家陳氏。夫妻二人將就過日。怎奈裏役還不時纏擾。張權與渾家商議,離了故土,搬至蘇州閶門外皇華亭側邊開個店兒,自起了個別號,去那白粉牆上寫兩行大字,道:“江西張仰亭精造堅固小木家火,不誤主顧。”

張權自到蘇州,生意順溜,頗頗得過。卻又踏肩生下兩個兒子。常言道的好:隻愁不養,不愁不長。不覺已到七八歲上。送在鄰家一個義學中讀書。大的取名廷秀,小的喚做文秀。這學中共有十來個孩子,止他兩個教著便會。不上幾年,把經書讀的希爛。看看廷秀長成一十三歲,文秀一十二歲,都生得眉目疏秀,人物軒昂。那時先生教他學做文字,卻就學布局練格,琢句修詞。這張權雖是手藝之人,因見二子勤苦讀書,也有個向上之念。誰想這年一秋無雨,做了個旱荒,寸草不留。大戶人家有米的,卻又關倉遏糶。隻苦得那些小百姓,若老若幼,餓死無數。官府看不過,開發義倉,賑濟百姓。關支的十無三四,白白的與吏胥做了人家。又發米於各處寺院煮粥救濟貧民,卻又把米侵匿,一碗粥中不上幾顆米粒。還有把糠秕木屑攪和在內,凡吃的俱各嘔吐,往往反速其死。上人隻道百姓鹹受其惠,那知恁般弊竇,有名無實。正是:任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

且說張權因逢著荒年,隻得把兒子歇了學,也教他學做木匠。二子天性聰明,那消幾日,就學會了,且又做得精細,比積年老匠更勝幾分。喜得張權滿麵添花。隻是木匠便會了,做下家火擺在門首,絕無人買。不勾幾時,將平日積下些小本錢,看看摸盡,連衣服都解當來吃在肚裏。張權心下著忙,與渾家陳氏商議,要尋個所在趁工幾時,度過荒年,再作區處。出去走了幾日,無個安身之地,隻得依先在門首磨打家火,眼巴巴望個主顧來買。

一日,正當午後,隻見一人年紀五十以上,穿著一身細絹衣服,後邊小廝跟隨,在街上踱將過去。忽抬頭看見張權門首擺列許多家火,做得精致,就停住腳觀看。張權瞧見,便放下手中生活,上前招架道:“員外要甚家火?裏麵請看。”那人走上階頭:問道:“這些家火都是你自己做的麼?”張權道:“盡是小子親手所造。木料又幹又厚,工夫精細,比別家不同。若是作成小子,情願奉讓加一。”那人道:“我買到不要買,問你可肯到人家做些家火麼?”張權道:“這也使得。不知尊府住在何處?要做甚家火?”那人道:“我家住在專諸巷內天庫前,有名開玉器鋪的王家。要做一副嫁妝,木料盡多,隻要做得堅固、精巧。完了嫁妝,還要做些桌椅書櫥等類。你若肯做時,再揀兩個好副手同來。”張權正要尋恁般所在,這卻不是天賜其便?乃答道:“多承員外下顧,不知還在幾時動手?”

那人道:“你若有工夫,就是明日做起。”張權道:“既如此,明日小子早到宅上伺候便了。”說罷,那人作別而去。

你道那人是何等樣人物?元來姓王名憲,積祖豪富,家中有幾十萬家私。傳到他手裏,卻又開起一個玉器鋪兒,愈加饒裕。人見他有錢,都稱做王員外。那王員外雖然是個富家,做人到也謙虛忠厚,樂善好施。隻是一件,年過五旬,卻沒有子嗣。渾家徐氏,單生兩個女兒:長的喚做瑞姐,二年前已招贅了個女婿趙昂在家;次女玉姐,年方一十四歲,未有姻事,生得人物聰明,姿容端正。王員外夫婦鍾愛猶勝過長女。那趙昂元是個舊家子弟,王員外與其父是通家好友。因他父母雙亡,王員外念是故人之子,就贅入為婿,又與他納粟入監,指望讀書成器。誰知趙昂一納了監生,就擴而充之起來,把書本撇開,穿著一套闊原,終日在街上搖擺,為人且又奸狡險惡。見王員外沒有兒子,以為自己是個贅婿,這家私恰像板榜上刊定是他承受,家業再沒統移的了。遇著個老婆卻又是個不賢惠的班頭,一心隻向著老公。見父母喜歡妹子,恐怕也贅個女婿,分了家私,好生妒忌。有《贅婿詩》說得好:

入家贅婿一何癡!異種如何接本枝?

兩口未曾沾孝順,一心隻想霸家私。

愁深隻為防甥舅,念狠兼之妒小姨。

半子虛名空受氣,不如安命沒孩兒。

話分兩頭。且說張權正愁沒飯吃,今日攬了這大樁生意,心中好不歡喜!到次日起來,弄了些柴米在家,分付渾家照管門戶,同了兩個兒子,帶了斧鑿鋸子,進了閶門,來到天庫前。見個大玉器鋪子,張權約摸是王家了,立住腳正要問人時,隻見王員外從裏邊走將出來。張權即忙上前相見。王員外問道:“有幾個副手在此?”張權道:“止有兩個。”便教兒子過來見了王員外。弟兄兩人將家夥遞與父親,向前深深作揖。王員外還了個半禮,見是兩個小廝,便道:“我因要做好生活,故此尋你,怎麼教這小廝家來做?”張權正要開言,廷秀上前道:“自古道:‘後生可畏。’年紀雖小,手段不校且試做來看,莫要就輕忽了人。”王員外看見二子人物清秀,且又能言快語,乃問道:“這兩個小廝是你甚人?”張權道:“是小子的兒子。”王員外道:“你到生得這兩個好兒子!”張權道:“不敢,隻是沒飯吃。”王員外道:“有了恁樣兒子,愁甚沒飯吃!隨我到裏邊來。”

當下父子三人一齊跟進大廳。王員外喚家人王進開了一間房子,搬出木料,交與張權,分付了樣式。父子三人量畫定了,動起斧鋸,手忙腳亂,直做到晚。吃了夜飯,又要個燈火,做起夜作,半夜方睡。一連做了五日,成了幾件家夥,請王員外來看。王員外逐件仔細一觀,連聲喝彩道:“果然做得精巧!”他把家火看了一回,又看張權兒子一回。見他弟兄兩個,隻顧做生活,頭也不抬,不覺觸動無子之念,嘿然傷感。走入裏邊,坐在房中一個牆角邊,兩個眉頭蹙做一堆,咕嘟了嘴,口也不開。渾家徐氏看見恁般模樣,連問幾聲,也不答應。急走到外邊來,問員外適才與誰惹氣。都說才看了新做的家火進來,並不曾與甚人惹氣。

徐氏問明白了,又走到房裏,見丈夫依舊如此悶坐,乃上前道:“員外,家中吃的盡有,穿的盡有,雖沒有萬貫家私,也算做是個財主。況今年紀五十之外,便日日快活,到八十歲也不上三十年了。著甚要緊,恁般煩惱!”王員外道:“媽媽,正為後頭日子短了,因此煩惱。你想我辛勤了半世,掙得這些少家私,卻不曾生得個兒子,傳授與他,接紹香煙。就是有兩個女兒,縱養他一百來歲,終是別人家媳婦,與我毫沒相幹。譬如瑞姐,自與他做親之後,一心隻對著丈夫,把你我便撇在腦後,何嚐牽掛父母,著些疼熱!反不如張木匠是個手藝之人,看他年紀還小我十來年,到生得兩個好兒子,一個個眉清目秀,齒白唇紅,且又聰明勤謹,父子恩恩愛愛,不教而善。適才完下幾件家夥,十分精巧,便是積年老手段,也做他不過。隻可惜落在他家,做了木匠。若我得了這樣一個兒子,就請個先生教他讀書,怕不是聯科及第,光耀祖宗。”

徐氏見丈夫煩惱,便解慰道:“員外,這也不難!常言道:著意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陰。既張木匠兒子恁般聰明俊秀,何不與他說,承繼一個,豈不是無子而有子?”王員外聞言,心中歡喜道:“媽媽所見極是!但不知他可肯哩?”當夜無話。

到次日飯後,王員外走到廳上。張權上前說道:“員外,小子今晚要回去看看家裏,相求員外借些工錢,買辦柴米,安頓了敝房,明日早來。”王員外道:“這個易處!我有句話兒問你。”張權道:“不知員外有甚分付?”王員外道:“兩位令郎今年幾歲?叫甚名字?”張權道:“大的名廷秀,年十四歲了;小的名文秀,年十二歲了。”王員外道:“可識字麼?”張權道:“也曾讀過幾年書。隻為讀書不起,就住了,字到也識的。”王員外道:“我欲要承繼大令郎為子,做個親家往來,你可肯麼?”張權道:“員外休得取笑!小子乃手藝之人,怎敢仰攀宅上!小兒也沒有恁樣福分。”王員外道:“何出此言!貧富那個是骨裏帶來的?你若肯時,就擇個吉日過門。我便請個先生教他。這些小家私好歹都是他的了。”張權見王員外認真要過繼他兒子,滿麵堆起笑來道:“既承員外提拔小兒,小子怎敢固辭。今晚且同回去,與敝房說知。待員外擇日過門罷。”王員外道:“說得是。”進來回複了徐氏,取出一兩銀子工錢,付與張權。到晚上領著二子,作別回家。陳氏接著,張權把王員外要過繼兒子一事,與渾家說知。夫妻歡天喜地。就是廷秀見說要請先生教他讀書,也甚欲得。

話休絮煩。王員外揀了吉日,做下一身新衣,送來穿著。

張權將廷秀打扮起來,真個人是衣妝,佛是金妝,廷秀穿了一身華麗衣服,比前愈加豐采,全不像貧家之子。當下廷秀拜別母親,作辭兄弟。陳氏又將言訓誨,教他孝順親熱,謙恭下氣。廷秀唯唯。雖然不是長別,母子未免流淚。張權親自送到王家。隻見廳上大排著筵席,親朋滿座。見說到了,盡來迎接。到廳與眾親戚作揖過了,先引去到拜過家廟,然後請王員外夫婦到廳上坐了,廷秀上前四雙八拜,又與趙昂夫婦對拜,又到裏邊與玉姐相見。其餘內外男女親戚,一一拜見已畢,入席飲酒。就改名王廷秀。與玉姐兩下同年,因小兩個月,排行三官。廷秀在席上謙恭揖讓,禮數甚周,親友無不稱讚。內中止有趙昂夫婦心中不悅。當日大吹大擂,鼓樂喧天,直至更餘而散。次日,張權同著次子來謝過了王員外,依先到大廳上去做生活。王員外數日內便聘了個先生到家,又對張權說道:“二令郎這樣青年美質,豈可將他埋沒,何不教他同廷秀一齊讀書,就在這裏吃現成茶飯?”張權道:“隻是又來相擾,小子心上不安。”王員外道:“如今已是一家,何出此言!”自此文秀也在王家讀書。張權另叫副手相幫,不題。且說文秀弟兄棄書原不多時,都還記得。那先生見二子聰明,盡心指教。一年之間,三場俱通。此時王員外家火已是做完,張權趁了若幹工銀。王員外分外又資助些銀兩,依舊在家開店過日。雖然將上不足,也還比下有餘。

且說王員外次女玉姐,年已一十五歲,未有親事,做媒的絡繹不絕。王員外因是愛女,要揀個有才貌的女婿,不知說過多少人家,再沒有中意的。看見廷秀勤謹讀書,到有心就要把他為婿。還恐不能成就,私下詢問先生。先生極口稱讚二子文章,必然是個大器。王員外見先生讚得太過,隻道是麵諛之詞,反放心不下。即討幾篇文字,送與相識老學觀看,所言與先生相合。心下喜歡,來對渾家商議。徐氏也愛廷秀人才出眾,又肯讀書,一力攛掇。王員外主意已定,央族弟王三叔往張家為媒。王三叔得了言語,一徑來到張家,把王員外要贅廷秀為婿的話,說與張權。張權推托門戶不當,不肯應承。王三叔道:“此是家兄因愛令郎才貌,異日定有些好處,故此情願。又非你去求他,何必推辭。”張權方才依允。

王三叔回複了王員外,便去擇選吉日行聘。不題。

單表趙昂夫妻初時見王員外承繼張廷秀為子,又請先生教他讀書,心中已是不樂,隻不好來阻擋。今日見說要將玉姐贅他為婿,愈加妒忌。夫妻兩個商議了一番,要來攔阻這事。當下趙昂先走入來見王員外道:“有句話兒,本不該小婿多口。隻是既在此間,事同一體,不得不說,又恐說時,反要招怪。不敢啟齒。”王員外道:“我有甚差誤處,得你點撥,乃是正理,怎麼怪你!”趙昂道:“便是小姨的親事。向來有多少名門舊族求親,嶽父都不應承;如何卻要配與三官?我想他是個小戶出身,嶽父承繼在家,不過是個養子,原不算十分正經,無人議論。今若贅做女婿,豈不被人笑話!”王員外笑道:“賢婿,這事不勞你過憂,我自有主見在此。常言道:‘會嫁嫁對頭,不會嫁嫁門樓。’我為這親事,不知揀過多少子弟,並沒有一個入眼。他雖是小家子出身,生得相貌堂堂,人才出眾,況且又肯讀書,做的文字人人稱讚,說他定有科甲之分。放著恁般目知眼見的到不嫁,難道到在那些酒包飯袋裏去搜覓?若揀個好的,也還有指望。倘一時沒眼色,配著個不僧不俗、如醉如癡的蠢材,豈不反誤了終身!如今縱有人笑話,不過是一時。倘後來有些好處,方見我有先見之明。”趙昂聽說,嗬嗬的笑道:“若論他相貌,也還有幾分可聽。若說他會做文字,人人稱讚,這便差了。且不要論別處,隻這蘇州城裏有無數高才絕學,朝吟暮讀,受盡了燈窗之苦,尚不能勾飛黃騰達。他才開荒田,讀得年把書,就要想中舉人進士!嶽父你且想,每科普天下隻中得三百個進士,就如篩眼裏隔出來一般,如何把來看的恁般容易?這些稱讚文字的,皆欺你不曉得其中道理,見你這樣認真,難好敗興,把湊趣的話兒哄你。如何便信以為實!”

王員外正要開言,傍邊轉過瑞姐道:“爹爹,憑著我們這樣人家,妹子恁般容貌,怕沒有門當戶對人家來對親,卻與這木匠的兒子為妻?豈不玷辱門風,被人恥笑!據我看起來,這斧頭鋸子,便是他的本事,曉得文字怎麼樣做的!我妹子做了匠人的妻子,有甚好處!後來怎好與他相往?”王員外見說,心中大怒,道:“他既為了我的子婿,傳授這些家私,縱然讀書不成,就坐吃到老,也還有餘。那見得原做木匠,與你難好相往!我看起來,他目下雖窮,後來隻怕你還趕他腳跟不著哩。那個要你管這樣閑賬,可不扯淡麼!”一頭說,徑望裏邊而走。羞得趙昂夫妻滿麵通紅,連聲道:“幹我甚事!隻為他麵上不好看,故此好言相勸,何消如此發怒!隻怕後來懊悔,想我們今日的說話便遲了!”

王員外也不理他,直至房中,怒氣不息。徐氏看見,便問道:“甚事氣的恁般模樣?”王員外將適來之事備細說知。徐氏也好生不悅。王員外因趙昂奚落廷秀,心中不忿,務要與他爭氣,到把行聘的事擱起,收拾五百兩銀子,將拜匣盛了,教一個心腹的家人拿著,自己悄悄送與張權,教他置買一所房子,棄了木匠行業,另開別店,然後擇日行聘。張權夫妻見王員外恁般慷慨,千恩萬謝,感激不盡。自古道:“無巧不成話。”張權正要尋覓大房,不想左間壁一個大布店,情願連店連房出脫與人,卻不是一事兩便。張權貪他現成,忍貴頂了這店,開張起來。又討下一房家人,一個養娘,家中置備得十分次第。然後王員外選日行聘,大開筵席,廣請親朋。雖則廷秀行聘,卻又不放回家。止有趙昂自覺沒趣,躲了出去。瑞姐也坐在房裏,不肯出來。因是贅婿,到是王員外送聘,張權回禮。諸色豐盛,鄰裏無不喝彩。

自此之後,張權店中日盛一日,挨擠不開,又聘了個夥計相幫。大凡人最是勢利,見張權恁般熱鬧,把張木匠三字撇過一邊,盡稱為張仰亭。正是: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增光。

話分兩頭。且說趙昂自那日被王員外搶白了,把怒氣都遷到張家父子身上。又見張權買房開店,料道是丈人暗地與他的銀子,越加忿怒,成了個不解之仇。思量要謀害他父子性命,獨並王員外家私,隻是沒有下手之處,與老婆商議。那老婆道:“不難!我有個妙策在此,教他有口難分,死於獄底。”

趙昂滿心歡喜,請問其策。那婆娘道:“誰不曉得張權是個窮木匠。今驟然買了房子,開張大店,隻有你我便知道是老不死將銀子買的。那些鄰裏如何知得,心下定然疑惑。如今老厭物要親解白糧到京。乘他起身去後,拚幾十兩銀子買囑捕人,教強盜扳他同夥打劫,窩頓贓物在家。就拘鄰裏審時,料必實說:當初其實窮的,不知如何驟富,合了強盜的言語。這個死罪那裏逃得過去!房產家私,必然入官變賣。那時老厭物已不在家,他又是異鄉之人,又無親族,誰人去照管。這條性命,決無活理!等張木匠死了,慢慢用軟計在老厭物麵前冷丟,推張廷秀出門。再尋個計策,做成圈套,裝在玉姐名下,隻說與人有奸。老厭物是直性的人,聽得了恁樣話,自然逼他上路。去了這個禍根,還有甚人來分得我家的東西!”

趙昂見說,連連稱妙,隻等王員外起身解糧,便來動手。

且說王員外因田產廣多,點了個白糧解戶。欲要包與人去,恐不了事,隻得親往。隨便帶些玉器,到京發賣,一舉兩得。遂將家中事體料理停當,即日起身。分付廷秀用心讀書,又教渾家好生看待。大凡人結交富家,自然有許多的禮數。像王員外這般遠行,少不得親戚都要餞送,有好幾日酒席。那張權一來是大恩人,二來又是新親家,一發理之當然,自不必說。時臨行這日,張權父子三人直送至船上而別。

卻說趙昂眼巴巴等丈人去後,要尋捕人陷害張權,卻又沒有個熟腳,問兀誰好?忽地思量起來:“幼時有個同窗楊洪,聞得見今充當捕人,何不去投他。但不知住在那裏。”暗想道:“且走到府前去訪問,料必有人曉得。”即與老婆娘要了五十兩銀子,打做一包,又取了些散碎銀兩,忙忙走到府門口,隻見做公的,東一堆,西一簇,好生熱鬧。趙昂有事在身,無心觀看,向一個年老公差,舉一舉手道:“上下可曉得巡捕楊洪住在何處?”那公差答道:“便是楊黑心麼?他住在烏鵲橋巷內,剛方走進總捕廳裏去了。”趙昂謝聲:“承教了。”飛向總捕廳衙前來看,隻見楊洪從裏邊走出。趙昂上前迎住拱手道:“有一件事,特來相求。屈兄一步。”楊洪道:“有甚見諭,就此說也不妨。”趙昂道:“這裏不是說話之處。”兩下廝挽著出了府門,到一個酒店中,揀副僻靜座頭坐下,敘了些疏闊寒溫。酒保將酒果嗄飯擺來。兩人吃了一回,趙昂開言低低道:“此來相煩,不為別事。因有個仇家,欲要在兄身上,分付個強盜扳他,了其性命,出這口惡氣。”便摸出銀子來,放在桌上,把包攤開道:“白銀五十兩,先送與兄。事就之日,再送五十兩,湊成一百。千萬不要推托。”

自古道:“公人見錢,猶如蒼蠅見血。”那楊洪見了雪白的一大包銀子,怎不動火!連叫:“且收過了說話,恐被人看見,不當穩便。”趙昂依舊包好,放在半邊。楊洪道:“且說那仇家是何等樣人?姓甚名誰?有甚家事?拿了時,可有親丁出來打官司告狀的麼?”趙昂道:“他名叫張權,江西小木匠出身,住在閶門皇華亭側。舊時原是個窮漢,近日得了一注不明不白的錢財,買起一所大房,開張布店。止有兩個兒子,都還是黃毛小廝。此外更無別人,不消慮得。”楊洪道:“這樣不打緊!前日剛拿五個強盜,是打劫龐縣丞的。因總捕侯爺公出,尚未到官。待我分付了,叫他當堂招出,包你穩穩問他個死罪。那時就獄中結果他性命,如翻掌之易了。”趙昂深深作揖道:“全仗老兄著力!正數之外,另自有報。”楊洪道:“我與尊相從小相知,怎說恁樣客話!”把銀子袖過。兩下又吃了一大回酒,起身會鈔。臨出店門,趙昂又千叮萬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