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宿蒼梧,朝遊蓬島,朗吟飛過洞庭邊。嶽陽樓酒醉,借玉山作枕,容我高眠。出入無蹤,往來不定,半是風狂半是顛。隨身用、提籃背劍,貨賣雲煙。人間,飄蕩多年,曾占東華第一筵。推倒玉樓,種吾奇樹;黃河放淺,栽我金蓮。捽碎珊瑚,翻身北海,稽首虛皇高座前。無難事,要功成八百,行滿三千。
這隻詞兒名曰《沁園春》,乃是一位陸地大羅神仙所作。
那位神仙是誰?姓呂名岩,表字洞賓,道號純陽子。自從黃梁夢得悟,跟隨師父鍾離先生,每日在終南山學道。或一日,洞賓曰:“弟子蒙我師度脫,超離生死,長生妙訣,俺道門中輪回還有盡處麼?”師父曰:“如何無盡!自從混沌初分以來,一小劫,該十二萬九千六百年,世上混一,聖賢皆荊一大數,二十五萬九千二百年,儒教已荊阿修劫,三十八萬八千八百年,俺道門已荊襄劫,七十七萬七千七百年,釋教已荊此是劫數。”洞賓又問:“我師,閻浮世上,高低闊遠,南北東西,俱有盡處麼?”師父曰:“如何無盡處!且說中原之地,東至日出,西至日沒,南至南蠻,北至幽燕,兩輪日月,一合乾坤,四百座軍州,三千座縣分,七百座巡檢司,此是中原之地。”洞賓曰:“弟子欲遊中原,從何而起?從何而止?”師曰:“九九之數屬陽,先從山前九州,山後九州,兩淮三九二十七軍州,河北四九三十六軍州,關西五九四十五軍州,西川六九五十四軍州,荊湖七九六十三軍州,江南九九八十一軍州,海外潮陽四州,共計四百座軍州。”洞賓曰:“四百座軍州,有多少人煙?”師曰:“世上三出、六水、一分人煙。”
洞賓又問:“我師成道之日,到今該多壽數?”師父曰:“數著漢朝四百七年,晉朝一百五十七年,唐朝二百八十八年,宋朝三百一十七年,算來計該一千年一百歲有零。”洞賓曰:“師父計年一千一百歲有零,度得幾人?”師父曰:“隻度得你一人。”洞賓曰:“緣何隻度得弟子一人?隻是俺道門中不肯慈悲,度脫眾生。師父若教弟子三年嚴限,隻在中原之地,度三千餘人,興俺道家。”師父聽得說,嗬嗬大笑:“吾弟住口!世上眾生不忠者多,不孝者廣。不仁不義眾生,如何做得神仙?吾教汝去三年,但尋得一個來,也是汝之功。”洞賓曰:“隻就今日拜辭吾師,弟子雲遊去了。”師父曰:“且住,且住!你去未得。吾有法寶,未曾傳與汝。道童,與吾取過降魔太阿神光寶劍來。”道童取到。師父曰:“此劍是吾師父東華帝君傳與吾,吾傳與汝。”這洞賓雙膝跪下:“領我師法旨。”師父曰:“此劍能飛取人頭,言說住址姓名,念咒罷,此劍化為青龍,飛去斬首,口中銜頭而來,有此靈顯。有咒一道,飛去者如此如此;再有收回咒一道,如此如此。”
言罷,洞賓納頭拜授,背了劍曰:“告吾師,弟子隻今日拜辭下山去。”師曰:“且住,且住!你去未得。汝若要下山,依我三件事,方可去。”洞賓曰:“告我師,不知那三件事?”
師曰:“第一件,到中原之地,休尋和尚鬧,依得麼?”洞賓曰:“依得。”師曰:“第二件,將吾寶劍去要將回來,休失落了,依得麼?”洞賓曰:“依得。”師曰:“第三件,與你三年限滿,休違了。如違了限,即當斬首滅形,依得麼?”洞賓曰:“依得。”師父大喜道:“好去,好去!”洞賓曰:“蒙我師傳法與弟子,年代劫數,地理路途,寶劍法語,弟子都省悟了。今作詩一首,拜謝吾師。弟子下山度人去也!”詩曰:
二十四神清,三千功行成。
雲煙籠地軸,星月遍空明。
玉子何須種,金丹豈用耕?
個中玄妙訣,誰道不長生!
作詩已罷,師父嗬嗬大笑:“吾弟,汝去三年,度得人也回來,度不得人也回來,休違限次,寶劍休失落了,休惹和尚鬧。速去速回!”洞賓拜辭師父下山。卻不知度得人也度不得?正是:情知語是鉤和線,從頭釣出是非來。
這洞賓一就下山,按落雲頭,來到閻浮世上,尋取有緣得道士。整整行了一年,絕無蹤跡。有詩為證:
自隱玄都不記春,幾回滄海變成塵。
我今學得長生法,未肯輕傳與世人。
洞賓行了一年,沒尋人處,如之奈何?眉頭一縱,計上心來。在山中曾聽得師父說來,直上太虛頂上觀看,但是紫氣現處,五霸諸侯;黑氣現處,山妖水怪;青氣現處,得道神仙。去那無人煙處,喝聲起,一道雲頭直到太虛頂上。東觀西望,遠遠見一處青氣充天而起。洞賓道:“好!此處必有神仙。”雲行一萬,風行八千,料來千裏路;雲頭一片,去心留不住看看行到青氣現處,不知何所。洞賓喚:“土地安在?”
一陣風過處,土地現形,怎生模樣?
衣裁五短,帽裹三山。手中梨杖老龍形,腰間皂絛黑虎尾。
土地唱喏:“告上仙,呼喚小聖,不知有何法旨?”洞賓曰:“下界何處青氣現者,誰家男子婦人?”土地道:“下界西京河南府在城銅駝巷口有個婦人殷氏,約年三十有餘,不曾出嫁。累世奉道,積有陰果。此女唐朝殷開山的子孫,七世女身,因此青氣現。”洞賓曰:“速退。”風過處,土地去了。
卻說洞賓墜下雲端,化作醃臢人,直入城來。到銅駝巷口,見牌一麵,上寫“殷家澆造細心耐點清油蠟燭”。鋪中立著個女娘,魚魫冠兒,道裝打扮,眉間青氣現。洞賓見了,叫聲好,不知高低。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洞賓叫聲“稽首”,看那娘子,正與澆蠟燭待詔說話。回頭道:“先生過一遭。”洞賓上前一看,見怒氣太重,叫聲“可惜”!去袖內拂下一張紙來,上有四句詩曰:
出山罰願度三千,尋遍閻浮未結緣。
特地來時真有意,可憐殷氏骨難仙。
詩後寫道:“口口仙作。”這個女娘見那道人袖中一幅紙拂將下來,交人拾起看時,二“口”為“呂”,知是呂祖師化身。便教人急忙趕去,尋這個先生。先生化陣清風不見了。殷氏心中懊悔。正是:無緣對麵不相逢!隻因這四句詩,風魔了這女娘一十二年。後來坐化而亡。
隻說洞賓不覺又早一年光景,無尋人處。且去太虛頂上觀看,隻見一匹馬飛來。到麵前下馬離鞍,背上宣筒裏取出請書來:“告上仙:東京開封府馬行街居住,奉道信官王惟善,於今月十四日,請道一壇,就家庭開建奉真清醮三百六十分位齋。請往來道士二千員,恭為純陽真人度誕之辰。特齎請狀拜請。”洞賓聽說:“吾忘其所以,來朝是吾生日。符官有勞心力遠來!”符官曰:“小聖直到終南山,見老師父說,上仙在中原之地,特尋到此,得見上仙。”洞賓於荊筐籃內,取一個仙果,與符使吃了。拜謝上馬而去。
洞賓一道雲頭直到東京人不到處,墜下雲頭,立住了腳。
若還這般模樣,被人識破。把頭一擺,喝聲變,變作一個醃臢疥癩先生入城。行到馬行街,隻見揚幡掛榜做好事,上朝請聖邀真。洞賓卻好到。人若有願,天必從之。且看那齋主有緣度他?洞賓到壇上看,卻是個中貴官太尉,好善,奉真修道,眉間微微有些青氣。洞賓肚內思量:“此人時節未到,顯些神通化他。初心不退,久後成其正果。”洞賓吃罷齋,支襯錢五百文,白米五鬥。洞賓言曰:“貧道善能水墨畫,用水一碗,也不用筆,取將絹一匹,畫一幅山水相謝齋襯。”眾人稟了太尉,取絹一幅與先生。先生磨那碗墨水,去絹上一潑,壞了那幅絹。太尉見道:“這廝無禮,捉弄下官,與我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