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卷 金海陵縱欲亡身(2 / 3)

一夕晚,月明如晝,玉宇無塵。定哥獨自一個坐在那軒廊下,倚著欄杆看月。貴哥也上前去站在那裏,細細地瞧他的麵龐。果是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隻是眉目之間,覺道有些不快活的意思。便猜破他的心事八九分,淡淡的說道:“夫人獨自一個看月,也覺得淒涼,何不接老爺進來,杯酒交歡,同坐一看,更熱鬧有趣。”定哥皺眉,答道:“從來說道人月雙清。我獨自坐在月下,雖是孤另,還不辜負了這好月。若接這醃臢濁物來,舉杯邀月,可不被嫦娥連我也笑得俗了!”貴哥道:“夫人在上,小妮子蒙恩抬舉,卻不曉得怎麼樣的人叫做趣人,怎麼樣的叫做俗人?”定哥笑道:“你是也不曉得,我說與你聽。日後揀一個知趣的才嫁他,若遇著那般俗物,寧可一世沒有老公,不要被他汙辱了身子。”

貴哥道:“小妮子望夫人指教。”

定哥道:“那人生得清標秀麗,倜儻脫灑,儒雅文墨,識重知輕,這便是趣人。那人生得醜陋鄙猥,粗濁蠢惡,取憎討厭,齷齪不潔,這便是俗人。我前世裏不曾栽修得,如今嫁了這個濁物,那眼稍裏看得他上!倒不如自家看看月,倒還有些趣。”貴哥道:“小妮子不知事,敢問夫人,比如小妮子,不幸嫁了個俗丈夫,還好再尋個趣丈夫麼?”定哥哈哈的一笑了一聲道:“這妮子倒說得有趣!世上婦人隻有一個丈夫,那有兩個的理?這就是愉情不正氣的勾當了。”貴哥道:“小妮子常聽人說有偷情之事,原來不是親丈夫就叫偷情了。”定哥道:“正是!你他日嫁了丈夫莫要偷情。”貴哥苦笑說道:“若是夫人包得小妮子嫁得個趣丈夫,又去偷什麼情!倘或像夫人今日,眼前人不中意,常常討不快活吃,不如背地裏另尋一個清雅文物,知輕識重的,與他悄地往來,也曉得人道之樂。終不然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隻管這般悶昏昏過日子不成?那見得那正氣不偷情的就舉了節婦,名標青史?”

定哥半晌不語,方才道:“妮子禁口,勿得胡言!恐有人聽得,不當穩便。”貴哥道:“一府之中,老爺是主父,夫人是主母,再無以次做得主的人。老爺又趁常不在府中。夫人就真個有些小做作,誰人敢說個不字!況且說話之間,何足為慮。”定哥對著月色,歎了一口氣,欲言還止。貴哥又道:“小妮子是夫人心腹之人,夫人有甚心話,不要瞞我。”定哥道:“你方才所言,我非不知。隻是我如今好似籠中之鳥,就有此心,眼前也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人,空費一番神思了。假如我眼裏就看得一個人中意,也沒個人與我去傳消遞息,他怎麼到得這裏來?”貴哥道:“夫人若果有得意的人,小妮子便做個紅娘,替夫人傳書遞柬,怎麼夫人說沒人敢去?”定哥又迷迷的笑一聲,不答應他。貴哥轉身就走,定哥叫住他道:“你往那裏去?莫不是你見我不答應,心下著了忙麼?我不是不答應,隻笑你這個小妮子說話倒風得有趣。”貴哥道:“小妮子早間給得一件寶貝,藏放在房裏,要去拿來與夫人識一識寶。”定哥道:“恁麼寶貝?那裏拾得來的?我又不是識寶的三叔公。”

貴哥也不回言,忙忙的走回房中,拿了寶環珠釧,遞與定哥,道:“夫人,這兩件首飾,好做得人家的聘禮麼?”定哥拿在手裏看了一回道:“這東西那裏來的?果是好得緊。隨你恁麼人家下聘,也沒這等好首飾落盤。除非是皇親國戚、駙馬公侯人家,才拿得這樣東西出來。你這妮子如何有在身邊?實實的說與我聽。”貴哥道:“不敢瞞夫人說,這是一個人央著女待詔來我府裏做媒,先行來的聘禮。”定哥笑道:“你這妮子真個害風了!我無男無女,又沒姑娘小叔,女待詔來替那個做媒?”貴哥道:“他也不說男說女,也不說姑娘小叔。他說的媒遠不遠千裏,近隻在目前。”定哥道:“難道女待詔來替你做媒?”貴哥道:“小妮子那得福來消受這寶環珠釧?”定哥道:“難道替侍女中那一個做媒不成?算來這些妮子,一發消受不起了。”貴哥道:“使女們如何有福消受這件?隻除是天上仙姬,瑤台玉女,像得夫人這般人物,才有福受用他。”

定哥笑道:“據你這般說,我如今另尋一個頭路去做新媳婦,作興女待詔做個媒人,你這妮子做個從嫁罷。”貴哥跪在地上道:“若得夫人作成女待詔,小妮子情願從嫁夫人。”

定哥又嘻嘻地笑了一聲,把貴哥打一掌道:“我一向好看你,你今日真真害風,說出許多風話來!倘若被人聽見,豈不連我也沒了體麵?”貴哥道:“不是妮子胡言亂道,真真實實那女待詔拿這禮物來聘夫人。”定哥柳眉倒豎,星眼圓睜,勃然怒道:“我是二品夫人,不是小戶人家孤孀嫠婦,他怎敢小覷我,把這樣沒根蒂的話,來徯落我!明日對老爺說,著人去拿他來,拷打他一番,也出這一口氣。”貴哥道:“夫人且莫惱怒,待小妮子悄悄地說出來,鬥夫人一場好笑。俗語雲:‘不說不笑,不打不叫。’隻怕小妮子說出來,夫人又笑又叫。”定哥一向是喜歡貴哥的。大凡有事發怒,見了貴哥,就解散了,何況他今日自家的言語唐突,怎肯與他計較,故此順口說道:“你說我聽。”那一腔怒氣直走到爪哇國去了。

貴哥道:“幾日前頭有一個尚書右丞,打從俺府門首經過,瞧見夫人立在簾子下麵,生得嬌嬈美豔,如毛嬙、飛燕一般。他那一點魂靈兒就掉在夫人身上,歸家去整整欣昏迷癡想了兩日,再不得湊巧兒遇見夫人。因此上托這女待詔送這兩件首飾與夫人,求夫人再見一麵。夫人若肯看覷他,便再在簾子下與他一見,也好收他這兩件環釧。況這個右丞,就是那完顏迪古,好不生得聰俊灑落,極是有福分的官兒!算來夫人也曾瞧見他來?”定哥回嗔作喜道:“莫不是常來探望老爺的那少年官兒麼?生得到也清俊文雅。隻是這個人心性是不常的。”貴哥哈哈的笑道:“從來相麵的先生,與人對坐著半日,從頭看到腳下,又相手摸腰,還隻知麵不知心。夫人略瞧右丞一瞧,連心都瞧見了,豈不是兩心相照?”定哥道:“丫頭莫要嚷!我且問你,那女待詔怎麼樣對你說?你怎麼樣回話那女待詔?”

貴哥道:“那女待詔是個老作家,恐怕一句說出來,惹是非到了身上,便伸進吐出,團團圈圈,遠遠地說將來。我說:‘老婆子,你不消多說了,以定是有那個人兒看上了我家夫人,你思量做個馬百六,何苦扯扯拽拽排布這個大套子?’那女待詔便拍手拍腳的笑起來,說道:‘好個乖乖姐姐!像似被人開過聰明孔了,一猜就猜著。’被小妮子照臉一口啐,唾罵他道:‘老虔婆,老花娘!你自沒廉恥,被千人萬人開了聰明孔,才學得這篦頭生意。我是天生天化,踏著尾羓頭便動的,那個和你這虔婆取笑!’那女待詔道:‘好姐姐,你不須發惱,我不過是趁口取笑你,難道你這般決烈!索性的姐姐身邊就肯添個影人兒。’小妮子道:‘你這般說,且饒你去。不許在此胡纏!’那女待詔又道:‘我特特為著夫人來,被你搶白這一頓,怎麼教我就去了?你且把夫人平日的性格說說我聽。我是劈麵相、聞聲相、揣骨相、麻衣相、達磨相,一下裏就知道他的心事了。’小妮子便道:‘若問別樣心事,我實實不曾曉得。若說我夫人正色治家,嚴肅待眾,見我們一些笑容也是沒有的,誰敢在他眼前把身子側立立兒?’那女待詔道:‘若依這般說,就恭喜賀喜我這馬百六穩穩地做成了。’小妮子道:‘你這般胡嘲亂講!莫不惹得打下截來!’他道:‘我是依著相書上相來的。’小妮子道:‘相書上那一本有如此說話?’他道:‘俗語說得好!嬉嬉哈哈,不要惹他;臉兒狠狠,一問就肯。’”定哥正呷著一口茶,聽見貴哥這些話,不覺笑了一聲,噴茶滿麵,罵道:“虔婆一味油嘴,明日叫他來,打他幾個耳聒子才饒他!”說罷話時,爐煙已盡,織女橫斜,漏下二鼓矣。

貴哥服侍定哥歸房安置,就問道:“這兩件寶貝放在那裏好?”

定哥道:“且放在我首飾箱內,好好鎖著。”貴哥依言收拾不題。恰說貴哥得了定哥這個光景,心中揣定有八九分穩的事,也安眠了一夜。

到次日清晨,定哥在妝閣梳裏,貴哥站在那裏服侍他。看見他眉眼欣欣,比每日歡喜的不了,便從傍插一嘴道:“夫人,今日為何不著人去,叫那虔婆來打他一頓?”定哥笑道:“且從容,那婆子自然來。”貴哥道:“不是小妮子性急,實是氣那老虔婆不過!”定哥道:“當怒火炎,惟忍水製,你不消性急。”貴哥又悄悄道:“大凡做事,隻該一促一成。倘或夜長夢多,這般一個標致人物,被人摟上了,那時便遲了。”定哥道:“他自標致,要他做恁麼?”貴哥道:“不是小妮子多言,老爺常常不在家,夫人獨自一個,頗是淒冷。小妮子又要溺尿,搿不得夫人的腳。待這標致人來替夫人搿一搿,也強如冬天用湯婆子,夏天用竹夫人。”定哥道:“丫頭多嘴,我不要你管!”貴哥道:“小妮子蒙夫人抬舉,故替夫人耽憂。怎麼說個管著夫人?”

定哥也不答應他的說話,向身邊鈔袋內摸出十兩一錠的銀子,遞與貴哥道:“我把這銀子賞賜你,拿去打一雙鐲兒戴在臂膊上,也是服侍我一場恩念。你不可與眾人知道。”貴哥叩頭接了銀子,對定哥道:“一絲為定,萬金不移。夫人既酬謝了媒婆,媒婆即著人去尋女待詔,約那人晚上到府中來。”

定哥掩口胡盧道:“黃花女兒做媒,自身難保!世間那有未出嫁的媒婆?”貴哥道:“虔婆也是女兒身,難道女兒就做不得虔婆?”定哥又笑道:“你說話真個乖巧好笑!隻是人生路不熟,羞答答的,怎好去約他?”貴哥道:“別的事怕羞,這事兒隻有小妮子、女待詔知道,怕恁麼羞!俗語道得好:‘羞一羞,抽一抽,羞兩羞,抽兩抽。隻顧羞,隻顧抽。若不羞,便不抽。’”定哥道:“好女兒,你怎麼學得這許多鬼話兒在肚裏?”

兩個一遞一句,說得梳妝事畢。貴哥便走到廳上,分付當直的去叫女待詔來。“夫人要篦頭絞麵。”當直地道:“夫人又不出去燒香赴筵席,為何要絞麵?”貴哥道:“夫人麵上的毛,可是養得長的,你休多管閑事!”當直地道:“少刻女待詔來,姐姐的毛一發央他絞一絞,省得養長了拖著地。”貴哥啐了一聲,進裏麵去了。

不移時,女待詔到了。見過定哥。定哥領他到妝閣上去篦頭,隻叫貴哥在傍服侍,其餘女使一個也不許到閣兒上來。

女待詔到得妝閣上頭,便打開家夥包兒,把篦箕一個個擺列在桌子上,恰是一個大梳,一個通梳,一個掠兒,四個篦箕,又有剔子剔帚,一雙簪子,共是十一件家夥。才把定哥頭發放散了,用手去前前後後,左邊右邊蒲睃摸索,捏了一遍,才把篦箕篦上兩三篦箕。貴哥在傍,把嘴一努,那女待詔就知其意願,口兒開科說道:“夫人,頭垢氣色及時,主有喜事臨身。”貴哥插嘴道:“應在幾時得喜?”女待詔道:“隻在早晚之間,主有非常喜慶。”定哥道:“朝廷沒有覃恩,我又不討封贈,有恁麼非常的喜事?”女待詔道:“該有個得活寶的喜氣。”貴哥插嘴道:“除了西洋國出的走盤珠,緬甸國出的緬鈴,隻有人才是活寶。若說起人時,府中且是多得緊,夫人恰是用不著的。你說恁麼活寶不活寶?”女待詔道:“人有幾等人,物有幾等物,寶有幾等寶,活也有幾等活。你這姐姐隻好躲在夫人跟前拆白道綠,喝五吆三,那曾見希奇的活寶來?”

定哥心中雖是熱燥得緊,隻是口裏說不出來。貴哥又問女待詔道:“你今日來篦頭,還是來獻寶?”定哥便把女待詔推了一推道:“小妮子多嘴饒舌,你莫聽他!”貴哥便向女待詔瞅了一眼。女待詔道:“要活寶時盡有,隻怕夫人不用。”貴哥道:“夫人正用得著這活寶。”定哥道:“還不噤聲!誰許你多說?”貴哥道:“我站在此,禁不住口。我且站遠些個。”說罷,洋洋的走過一邊。定哥便道:“婆子,我且問你,那人幾時見我來?有恁話對你說?你怎麼大膽就敢替他來誘騙我?”

女待詔道:“夫人勿罪!待老婆子細細告訴夫人。這個月那一日,夫人立在朱簾下邊,瞧看那往來的人。恰好說的那人,打從府門過,看見夫人容貌,便歎道:‘天下怎麼有這等一個美人,倒被別人娶了去,豈不是我沒福!’”定哥笑道:“這不是那人沒福?”貴哥聽得,又走來插嘴道:“不是那人沒福,是誰沒福?”女待詔道:“是我婆子沒福。”貴哥道:“怎麼是你沒福?”女待詔道:“若是夫人不曾出閣,我去對那人說,做上一頭媒,豈不撰那人百十兩媒錢?”貴哥道:“夫人倒肯作成你撰百十兩銀子,隻怕那人沒福受享著夫人。”定哥道:“他派演天潢,官居右相,那裏少金釵十二,粉黛成行,說他沒福!看來倒是我沒福!”女待詔道:“夫人,幹淨識得人。隻是那人情重,眼睛裏不輕意看上一個人。夫人如何得沒福!”

一邊說,一邊篦頭。

三個人說得火滾般熱,竟沒了一些避忌。這定哥歡天喜地,開箱子取出一套好衣服,十兩雪花銀,賞與女待詔,道:“婆子,今日篦得頭好,權賞你這些東西。我日後還要重重酬你。”女待詔千恩萬謝,收藏過了,才附著定哥耳朵說道:“請問夫人,還是婆子今日去約那人來?還是明日去約他?”定哥麵皮通紅,答應不出。貴哥道:“老虔婆做事顛倒!說話好笑!今日是一個黃道大吉日,諸樣順溜的。況且那人,數日前就等你的回複,他心裏好不急在那裏。你如今忙忙去約他晚上來,他還等不得日落西山,月升東海,怎麼說個明日?”

定哥笑道:“癡丫頭,你又不曾與那人相處幾時,怎麼連他的心事先瞧破來?”貴哥道:“小妮子雖然不曾與那人相處,恰是穿鐵草鞋,走得人的肚子過。”定哥又冷笑了一聲,低頭弄著裙帶子。女待詔道:“婆子如今去約那人。夫人把恁麼物件為信?”貴哥將定哥一枝鳳頭金簪拿在手中,遞與女待詔。那簪兒有何好處:葉子金出自異邦,色欺火赤;細抽絲攢成雙鳳,狀若天生。頂上嵌貓兒眼,閃一派光芒,衝霄輝日;口中銜金剛鑽,垂兩條珠結,似舞如飛。常綰青絲,好像烏雲中赤龍出現;今藏翠袖,宛然九天降丹詔前來。這女待詔將著這一件東西,明是個消除孽障救苦天尊,解散相思五瘟使者。

貴哥把簪兒遞與女待詔道:“這個就是信物了。”定哥笑道:“這妮子好大膽,擅動我的首飾!”貴哥笑道:“小妮子頭一次大膽,望夫人饒恕則個。”定哥道:“饒你,饒你!”女待詔歡天喜地,接著簪兒出門,一徑跑到海陵府中。

海陵正坐在書房裏麵。女待詔便走到那裏,朝著海陵道:“老爺恭喜,老爺賀喜!”海陵道:“我托你的事,如今已是七八日了,我正在此惱你。你今日來賀恁麼喜?”女待詔道:“老婦人如今不做待詔了,是一個檄定三秦扶炎劉的韓信,臨潼鬥寶尊周室的子胥,懷揣令旨兵符來救那困圍城的烈丈夫,怎麼還說個惱字!”海陵欣欣然道:“早知你幹成了功勞,卻是錯怪了也。”

那女待詔把前前後後的話,細細陳說了一遍,才向袖中取出那同心結的鳳頭簪兒,遞與海陵道:“這便是皇王令旨,大將兵符,一到即行,不許遲滯。”歡喜得那海陵滿身如蟲鑽虱咬,皮燥骨輕,坐立不牢,道:“這事虧著你了。隻是我恁麼時候好去?從那一條路入腳?”女待詔道:“黃昏時候,老爺把幅巾籠了頭,穿上一件緇衣,隻說夫人著婆子請來宣卷的尼姑,從左角門進去,萬無一失。”海陵笑道:“這婆子果然是智賽孫吳,謀欺陸賈。連我也走不出這個圈套了。”忙取銀二十兩賞他。女待詔道:“前日送與貴哥的寶環珠釧,貴哥就送與夫人作聘禮了。老爺今晚過去,須索另尋兩件去送與他。”海陵道:“環兒釧子,我還有兩對,比前日的更好,原留著送夫人的。夫人既收了那兩對,我晚上另帶這兩對去送與他。你須先和他約會一個端正,後頭好常常來往。”

女待詔應允,去見定哥,把海陵的說話回複了一遍。定哥滿麵堆下笑來,叫貴哥送他出門,囑咐道:“師父早些來。”

女待詔一頭走,悄悄地對貴哥說:“完顏老爺再三囑謝你,說晚上另有環兒釧子送你,比前日又好。你須要溫存撫惜他,不要隻推在夫人身上。”貴哥啐了一聲,道:“好一個包前包後的馬百六。”兩下散去。

看看天色晚了,定哥便分付前後關門,男婦各歸房去。大小侍婢,俱各早早歇息,不許東穿西走,隻留貴哥一個在房服侍。不覺譙樓鼓響,遠寺鍾鳴。這海陵瞞了徒單夫人,一個從人也不帶著,獨自一個走到女待詔家中,敲門叫道:“待詔在否?”隻見女待詔提了一盞小燈籠,走將出來開門。看見海陵黑魆魆的獨自立在街上,便道:“請進來,坐坐去。”海陵道:“這是什麼時候了,還說坐坐?”女待詔道:“譬如他那裏還不招架子,怎的這般性急?”海陵笑了聲,拽了手就走。

女待詔道:“放尊重些,不要連婆子也取笑。”

兩個提著這盞小燈籠,遮遮掩掩,走到烏帶府衙角門首,輕輕敲上一下。那裏麵走出一個丫鬟,也拿了一碗小紗燈兒,迎門相叫。海陵走進門去,丫鬟便一地裏拴上了門。女待詔扯扯海陵道:“顏師父,這個便是貴哥姐姐。”海陵聽了女待詔話,便千揖萬揖,謝了貴哥;又在袖子裏取出兩雙環共釧,與他道:“屢勞姐姐費心,這物件權表寸心,望姐姐勿嫌輕保。”女待詔從旁攛掇道:“老爺仔細看一看,不要錯認了。若論這般一個好姐姐,就受老爺這聘禮,也不為過。”海陵笑道:“原蒙姐姐錯愛,才敢唐突。若論小生這般人物,豈不辱莫了姐姐?”女待詔道:“老爺不必過謙,姐姐不要害怕。你兩個何不先吃個合巹杯兒?”海陵道:“婆婆說得極是。隻是酒在那裏?杯兒在那裏?”女待詔搿著他兩個的頭道:“好個不聰明的老爺,杯兒就在嘴上,好酒就在嘴裏。你兩個香噴噴美甜甜親一個嘴,就是合巹杯了。”海陵道:“果是小生呆蠢,見不到此。”便摟著貴哥,要與他做嘴。那貴哥扭頭捏頸,不肯順從。被海陵攔腰抱住,左湊右湊。貴哥拘不過,隻得做了個肥嘴。海陵就用出那水磨的工夫,咂咂咬咬,多時還不放鬆。女待詔笑道:“好姐姐,酒便少吃些,莫要貪杯吃醉了,撒酒風。”海陵便照女待詔肩胛上拍一下道:“老虔婆。一味胡言,全不理論正事。”

三個人說說道道,走到定哥房中。隻見燈燭輝煌,杯盤羅列,珍羞畢備,水陸兼陳。恰便似會親見禮,男男女女鬥新妝;慶喜芳筵,色色般般堆美品。海陵近前下拜,定哥慌忙答禮,分賓主坐下。女待詔道:“今日該坐床撤帳。你兩個又不是親家翁,如何對麵坐著?”拖定哥過來,坐在海陵身邊。

貴哥嘻嘻地笑道:“你才做媒婆,又做攙扶婆了。”海陵道:“這個叫做一當兩,大家免思想。”他兩個並肩同坐,一遞一杯,席前各敘相慕之意。女待詔坐在傍邊,左斟右勸。貴哥捧著酒壺,立在椅子背後,看他們調情鬥口,覺得臉上,熱了又冷,冷了又熱。約摸酒至半酣,女待詔道:“歡娛夜短,寂寞更長,早結同心,莫教錯過。”便收拾過酒肴幾案,拽上了門關,自和貴哥去睡了。他兩個攜歸羅帳,各逞風流。解扣輕摹,卸衣交頸。說不盡百媚千嬌,魂飛魄蕩。正是:春意滿身扶不起,一雙蝴蝶逐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