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夫婦願白首,男長女大無疾疚。男娶妻兮女嫁夫,頻見森孫會行走。若還此願遂心懷,百年瞑目黃泉台。莫教中道有差跌,前妻晚婦情離乖。晚婦狠毒勝蛇蠍,枕邊譖語無休歇。自己生兒似寶珍,他人子女遭磨滅。飯不飯兮茶不茶,蓬頭垢麵徒傷嗟。君不見大舜曆山終夜泣,閔騫十月衣蘆花。
這篇言語,大抵說人家繼母心腸狠毒,將親生子女勝過一顆九曲明珠,乃稀世之寶,何等珍重。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為怪。單可恨的,偏生要把前妻男女,百般淩虐,糞土不如。若年紀在十五六歲,還不十分受苦,縱然磨滅,漸漸長大,日子有數。唯有十歲內外的小兒女,最為可憐。然雖如此,其間原有三等。那三等?第一等乃富貴之家,幼時自有乳母養娘服侍,到五六歲便送入學中讀書。況且親族蕃盛,手下婢仆,耳目眾多,尚怕被人談論,還要存個體麵。不致有饑寒打罵之苦。或者自生得有子女,要獨吞家業,索性倒弄個斬草除根的手段,有詩為證:
焚稟損階事可傷,申生遭謗伯奇殃。
後妻煽處從來有,幾個男兒肯直腸。
第二等乃中戶人家,雖則體麵還有,料道幼時,未必有乳母養娘服侍,諸色盡要在繼母手內出放。那饑寒打罵就不能勾免了。若父親是個硬掙的,定然衛護女兒,與老婆反目廝鬧,不許他淩虐。也有懼怕丈夫利害,背著眼方敢施行。倘遇了那不怕天,不怕地,也不怕羞,也不怕死,越殺越上的潑悍婆娘,動輒便拖刀弄劍,不是刎頸上吊,定是奔井投河,慣把死來嚇老公,常有弄假成真,連家業都完在他身上。俗語道得好:“逆子頑妻,無藥可治。”遇著這般潑婦,難道終日廝鬧不成?少不得鬧過幾次,奈何他不下,到隻得詐瞎裝聾,含糊忍痛。也有將來過繼與人,也有送去為僧學道,或托在父兄外家寄養。這還是有些血氣的所為。
又有那一種橫肚腸,爛心肝,忍心害理,無情義的漢子。
前妻在生時,何等恩愛,把兒女也何等憐惜,到得死後,娶了晚妻,或奉承他妝奩富厚,或貪戀顏色美麗,或中年娶了少婦,因這幾般上,弄得神魂顛倒,意亂心迷,將前妻昔日恩義,撇向東洋大海。兒女也漸漸做了眼中之釘,肉內之刺。
到得打罵,莫說護衛勸解,反要加上一頓,取他的歡心。常有後生兒女都已婚嫁,前妻之子,尚無妻室。公論上說不去時,胡亂娶個與他,後母還千方百計,做下魘魅,要他夫妻不睦。若是魘魅不靈,便打兒子,罵媳婦,攛掇老公告忤逆,趕逐出去。那男女之間,女兒更覺苦楚。孩子家打過了,或向學中攻書,或與鄰家孩子們頑耍,還可以消遣。做了女兒時,終日不離房戶,與那夜叉婆擠做一塊,不住腳把他使喚,還要限每日做若幹女工。做得少,打罵自不必說。及至趲足了,卻又嫌好道歉,也原脫白不過。生下兒女,恰像寫著包攬文書的,日夜替他懷抱。倘若啼哭,便道是不情願,使性兒難為他孩子。偶或有些病症,又道是故意驚嚇出來的。就是身上有個蚊蟲疤兒,一定也說是故意放來釘的。更有一節苦處,任你滴水成冰的天氣,少不得向水孔中洗浣汙穢衣服,還要憎嫌洗得不潔淨,加一場咒罵。熬到十五六歲,漸漸成人。那時打罵,就把汙話來肮髒了。不罵要趁漢,定說想老公。可憐女子家無處伸訴,隻好向背後吞聲飲泣。倘或聽見,又道裝這許多妖勢。多少女子當不起恁般羞辱,自去尋了一條死路。有詩為證:
不正夫綱但怕婆,怕婆無奈後妻何。
任他打罵親生女,暗地心疼不敢嗬。
第三等乃朝趁暮食,肩擔之家。此等人家兒女。縱是生母在時,隻好苟免饑寒,料道沒甚豐衣足食。巴到十來歲,也就要指望教去學做生意,趁三文五文幫貼柴火。若又遇著個凶惡繼母,豈不是苦上加苦。口中吃的,定然有一頓沒一頓,擔饑忍餓。就要口熱湯,也須請問個主意,不敢擅專。身上穿的,不是前拖一塊,定要後破一爿。受凍捱寒,也不敢在他麵前說個冷字。那幾根頭發,整年也難得與梳子相會。胡亂挽個角兒,還不是撏得披頭蓋臉。兩隻腳久常赤著,從不曾見鞋襪麵。若得了雙草鞋,就勝如穿著粉底皂靴。專任的是劈柴燒火,擔水提漿。稍不如意,軟的是拳頭腳尖,硬的是木柴棍棒。那咒罵乃口頭言語,隻當與他消閑。到得將就挑得擔子,便限著每日要賺若幹錢鈔。若還缺了一文,少不得敲個半死。倘肯攛掇老公,賣與人家為奴,這就算他一點陰德。所以小戶人家兒女,經著後母,十個到有九個磨折死了。有詩為證:
小家兒女受艱辛,後母加添妄怒嗔。
打罵饑寒渾不免,人前一樣喚娘親。
說話的為何隻管絮絮叨叨,道後母的許多短處?隻因在下今日要說一個繼母謀害前妻兒女,後來天理昭彰,反受了國法,與天下的後母做個榜樣,故先略道其概。這段話文,若說出來時:直教鐵漢也心酸,總是石人亦淚灑。
你道這段話文,出在那裏?就在本朝正德年間,北京順天府旗手衛,有個蔭籍百戶李雄。他雖是武弁出身,卻從幼聰明好學,深知典籍。及至年長,身材魁偉,膂力過人,使得好刀,射得好箭,是一個文武兼備的將官。因隨太監張永征陝西安化王有功,升錦衣衛千戶。娶得個夫人何氏。夫妻十分恩愛。生下三女一男:兒子名曰承祖,長女名玉英,次女名桃英,三女名月英。原來是先花後果的。倒是玉英居長,次即承祖。不想何氏自產月英之後,便染了個虛怯症候,不上半年,嗚呼哀哉。可憐:留得舊時殘錦繡,每因腸斷動悲傷。
那時玉英剛剛六歲,承祖五歲,桃英三歲,月英止有五六個月。雖有養娘奶子服侍,到底像小雞失了雞母,七慌八亂,啼啼哭哭。李雄見兒女這般苦楚,心下煩惱,隻得終日住在家中窩伴。他本是個官身,顧著家裏,便擔閣了公事;到得幹辦了公事,卻又沒工夫照管兒女。真個公私不能兩荊捱了幾個月日,思想終不是長法,要娶個繼室,遂央媒尋親。那媒婆是走千家踏萬戶的,得了這句言語,到處一兜,那些人家聞得李雄年紀止有三十來歲,又是錦衣衛千戶,一進門就稱奶奶,誰個不肯。三日之間,就請了若幹庚貼送來,任憑李雄選擇。俗語有雲:“姻緣本是前生定,不許今人作主張。”
李雄千擇萬選,卻揀了個姓焦灼人家女兒,年方一十六歲,父母雙亡,哥嫂作主。那哥哥叫做焦榕,專在各衙門打幹,是一個油裏滑的光棍。李雄一時沒眼色,成了這頭親事,少不得行禮納聘。不則一日,娶得回家,花燭成親。
那焦氏生得有六七分顏色,女工針指,卻也百伶百俐,隻是心腸有些狠毒。見了四個小兒女,便生嫉妒之念。又見丈夫十分愛惜,又不時叮囑好生撫育,越發不懷好意。他想道:“若沒有這一窩子賊男女,那官職產業好歹是我生子女來承受。如今遺下許多短命賊種,縱掙得潑天家計,少不得被他們先拔頭籌。設使久後,也隻有今日這些家業,派到我的子女,所存幾何,可不白白與他辛苦一世?須是哄熱了丈夫,後然用言語唆冷他父子,磨滅死兩三個,止存個把,就易處了。”
你道天下有恁樣好笑的事。自己方才十五六歲,還未知命短命長,生育不生育,卻就算到幾十年後之事,起這等殘忍念頭,要害前妻兒女,可勝歎哉。有詩為證:
娶妻原為生兒女,見成兒女反為仇。
不是婦人心最毒,還因男子沒長籌。
自此之後,焦氏將著丈夫百般殷勤趨奉。況兼正在妙齡,打扮得如花朵相似,枕席之間,曲意取媚。果然哄得李雄千歡萬喜,百順百依。隻有一件不肯聽他。你道是那件?但說到兒女麵上,便道:“可憐他沒娘之子,年幼嬌癡。倘有不到之處,須將好言訓誨,莫要深責。”焦氏攛唆了幾次,見不肯聽,忍耐不住一日趁老公不在家,尋起李承祖事過,揪來打罵。不道那孩子頭皮寡薄,他的手兒又老辣。一頓亂打,那頭上卻如酵到饅頭,登時腫起幾個大疙瘩。可憐打得那孩子無個地孔可鑽,號淘痛哭。養娘奶子解勸不住那玉英年紀雖小,生性聰慧,看見兄弟無故遭此毒打,已明白晚母不是個善良之輩,心中苦楚,淚珠亂落。在旁看不過,向前道告母親:“兄弟年幼無知,望乞饒恕則個。”焦氏喝道:“小賤人,誰要你多言?難道我打不得的麼?你的打也隻在頭上滴溜溜轉了,卻與別人討饒?”玉英聞得這話,愈加哀楚。
正打之間,李雄已回。那孩了抱住父親,放聲號慟。李雄見打得這般光景,暴躁如雷,翻天作地,鬧將起來。那婆娘索性抓破臉皮,反要死要活,分毫不讓。早有人報知焦榕,特來勸慰。李雄告訴道:“娶令妹來,專為要照管這幾個兒女,豈是沒人打罵,娶來淩賤不成。況又幾番囑付。可憐無母嬌幼,你即是親母一般,凡事將就些,反故意打得如此模樣。”
焦榕假意埋冤了妹子幾句,陪個不是,道:“舍妹一來年紀小,不知世故;二來也因從幼養嬌了性子,在家任意慣了。妹丈不消氣得。”又道:“省得在此不喜歡,待我接回去住幾日,勸喻他下次不可如此。”道罷,作別而去。
少頃,雇乘轎子,差個女使接焦氏到家。那婆娘一進門,就埋怨焦榕道:“哥哥,奴總有甚不好處,也該看爹娘分上訪個好對頭匹配才是,怎麼胡亂肮髒送在這樣人家,誤我的終身?”焦榕笑道:“論起嫁這錦衣衛幹戶,也不算肮髒了。但是你自己沒有見識,怎麼抱怨別人?”焦氏道:“那見得我沒有見識?”焦榕道:“妹夫既將兒女愛惜,就順著他性兒,一般著些痛熱。”焦氏嚷道:“又不是親生的,教我著疼熱,還要算計哩。”焦榕笑道:“正因這上,說你沒見識。自古道:‘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你心下趕不喜歡這男女,越該加意愛護”焦氏道:“我恨不得頃刻除了這幾個冤孽,方才幹淨,為何反要將他愛護?”焦榕道:“大抵小兒女,料沒甚大過失,況婢仆都是他舊人,與你恩義尚疏,稍加責罰,此輩就到家主麵前輕事重報,說你怎地淩虐。妹夫必然著意防範,何繇除得?他存了這片疑心,就是生病死了,還要疑你有甚緣故,可不是無絲有線。你若將就容得,落得做好人。撫養大了,不怕不孝順你。”焦氏把頭三四搖道:“這是斷然不成。”
焦榕道:“畢竟容不得,須依我說話。今後將他如親生看待,婢仆們施些小惠,結為心腹。暗地察訪,內中倘有無心向你,並口嘴不好的,便趕逐出去。如此過了一年兩載,妹夫信得你真了,婢仆又皆是心腹,你也必然生下子女,分了其愛。那時覷個機會,先除卻這孩子,料不疑慮到你。那幾個丫頭,等待年長,叮囑童仆們一齊駕起風波,隻說有私情勾當。妹夫是有官職的,怕人恥笑,自然逼其自荊是恁樣陰唆陽勸做去,豈不省了目下受氣?又見得你是好人。”焦氏聽了這片言語,不勝喜歡道:“哥哥言之有理。是我錯埋怨你了。今番回去,依此而行。倘到緊要處,再來與哥哥商量。”
不題焦榕兄妹計議。且說李雄因老婆淩賤兒女,反添上一頂愁帽兒,想道:“指望娶他來看顧兒女,卻到增了一個魔頭。後邊日子正長,教這小男女怎生得過?”左思右算,想出一個道理。你道是什麼道理?原來收拾起一間書室,請下一個老儒,把玉英、承祖送入書堂讀書,每日茶飯俱著人送進去吃,直至晚方才放學。教他遠了晚娘,躲這打罵。那桃英、月英自有奶子照管,料然無妨。常言:“夫妻是打罵不開的。”
過了數日,隻得差人去接焦氏。焦榕備些禮物,送將回來。焦氏知得請下先生,也解了其意,更不道破。這番歸來,果然比先大不相同,一味將笑撮在臉上,調引這幾個個男女,親親熱熱,勝如親生。莫說打罵,便是氣兒也不再嗬一口。待婢仆們也十分寬恕,不常賞賜小東西。大凡下人,肚腸極是窄狹,得了須微之利,便極口稱功誦德,歡聲溢耳。李雄初時甚覺奇異,隻道懼怕他鬧吵,當麵假意殷勤,背後未必如此。幾遍暗地打聽,冷眼偷瞧,更不見有甚別樣做作。過了年餘,愈加珍愛。李雄萬分喜悅,想道:“不知大舅怎生樣勸喻,便能改過從善。如此可見好人原容易做的,隻在一轉念耳。”從此放下這片肚腸。夫妻恩愛愈篤。
那焦氏巴不能生下個兒子。誰知做親二年,尚沒身孕。心中著急,往各處寺觀庵堂,燒香許願。那菩薩果是有些靈驗。
燒了香,許過願,真個就身懷六甲。到得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兒子,乳名亞奴。你道為何叫這般名字?原來民間有個俗套,恐怕小兒家養不大,常把賤物為名,取其易長的意思,因此每每有牛兒狗兒之名。那焦氏也恐難養,又不好叫恁般名色,故隻喚做亞奴,以為比奴仆尚次一等,即如牛兒狗兒之意。李雄隻道焦氏真心愛惜兒女,今番生下亞奴,亦十分珍重。三朝滿月,遍請親友吃慶喜筵宴,不在話下。常言說得好:“隻愁不養,不愁不長。”眨眼間,不覺亞奴又已周歲。那時玉英已是十齡,長得婉麗飄逸,如畫圖中人物,且又賦性敏慧,讀書過目成誦,善能吟詩作賦。其他描花刺繡,不教自會。兄弟李承祖,雖然也是個聰明孩子,到底趕不上姐姐,曾詠綠萼梅,詩雲:
並是調羹種,偏栽碧玉枝。
不誇紅有豔,兼笑白無奇。
蕊綻鶯忘啄,花香蝶未窺。
隴頭羌笛奏,芳草總堪疑。
因有了這般才藻,李雄倍加喜歡,連桃英、月英也送入書堂讀書。又嚐對焦氏說道:“玉英女兒,有如此美才,後日不舍得嫁他出去,訪一個有才學的秀士入贅家來,待他夫婦唱和,可不好麼?”焦氏口雖讚美,心下越增妒忌。正要設計下手,不想其年乃正德十四年,陝西反賊楊九兒據皋蘭山作亂,累敗官軍,地方告急。朝廷遣都指揮趙忠充總兵官,統領兵馬前去征討。趙忠知得李雄智勇相兼,特薦為前部先鋒。
你想軍情之事,火一般緊急,可能勾少緩?半月之間,擇日出師。李雄收拾行裝器械,帶領家丁起程。臨行時又叮囑焦氏,好生看管兒女。焦氏答道:“這事不消分付。但願你陣麵上神靈護祐,馬到成功,博個封妻蔭子。”
夫妻父子正在分別,外邊報:“趙爺特令教場相會。”李雄灑淚出門。急急上馬,直至教場中演武廳上與諸將參謁已畢,朝廷又差兵部官犒勞,三軍齊向北闕謝恩,口稱萬歲三聲。趙爺分付李雄帶領前部軍馬先行。李雄領了將令,放起三個轟天大炮,眾軍一聲呐喊,遍地鑼鳴,離了教場,望陝西而進。軍容整肅,器仗鮮明。一路上逢山開徑,遇水疊橋。
不則一日,已至陝西地麵,安營下寨,等大軍到來,一齊進發。與賊兵連戰數陣,互相勝負。到七月十四,賊兵挑戰,趙爺令李雄出陣。那李雄統領部下精兵,奮勇殺入。賊兵抵擋不住,大敗而走。李雄乘勝追逐數思。不想賊人伏兵四起,團團圍住,左衝右突,不能得脫,外麵救兵又被截斷。李雄部下雖然精勇,終是眾寡不敵。鏖戰到晚,全軍盡沒。可憐李雄蓋世英雄,到此一場春夢。正是:正氣千尋橫宇宙,孤魂萬裏占清寒。
趙忠出征之事,按下不題。卻說焦氏方要下手,恰好遇著丈夫出征,可不天湊其便。李雄去了數日,一乘轎子,抬到焦榕家裏,與他商議。焦榕道:“據我主意,再緩幾時。”焦氏道:“卻是為何?”焦榕道:“妹夫不在家,死了定生疑惑。
如今還是把他倍加好好看承。妹夫回家知道,越信你是個好人。那時出個不意,弄個手腳,必無疑慮,可不妙哉。”焦氏依了焦榕說話,真個把玉英姊妹看承比前又勝幾分,終日盼望李雄得勝回朝。誰知巴到八月初旬,陝西報到京中,說七月十四日與賊交鋒,前部千戶李雄恃勇深入,先勝後敗,全軍盡沒。焦榕是專在各衙門當幹的,早已知得這個消息,吃了一驚,如飛報與妹子。焦氏聞說丈夫戰死,放聲號慟。那玉英姊妹尤為可憐,一個個哭得死而複甦。焦氏與焦榕商議,就把先生打發出門,合家掛孝,招魂設祭,擺設靈座。親友盡來吊唁。那時焦氏將臉皮翻轉,動輒便是打罵。
又過了月餘,焦氏向焦榕道:“如今丈夫已死,更無別慮,動了手罷。”焦榕道:“到有個妙策在此,不消得下手。隻教他死在他鄉外郡,又怨你不著。”焦氏忙問有何妙策。焦榕道:“妹夫陣亡,不知屍首下落。再捱兩月,等到嚴寒天氣,差一個心腹家人,同承祖去陝西尋覓妹夫骸骨。他是個孩子家,那曾經途路風霜之苦,水土不服,自然中道病死。設或熬得到彼處,叮囑家人撇了他,暗地自回。那時身畔沒了盤纏,進退無門,不是凍死,定然餓死。這幾個丫頭,饒他性命,賣與人為妾作婢,還值好些銀子。豈非一舉兩得。”焦氏連稱有理。耐至臘月初旬,焦氏喚過李承祖說道:“你父親半世辛勤,不幸喪於沙場,無葬身之地。雖在九泉,安能瞑目。昨日聞得舅舅說,近日趙總兵連勝數陣,敵兵退去千裏之外,道路已是寧靜。我欲親往陝西尋覓你父親骸骨歸葬,少盡夫妻之情。又恐我是個少年寡婦,出頭露麵,必被外人談恥,故此隻得叫家人苗全服侍你去走遭。倘能尋得回來,也見你為子的一點孝心。行裝都已準備下了,明早便可登程。”承祖聞言,雙眼流淚道:“母親言之有理,孩兒明早便行。”
玉英料道不是好意,大吃一驚,乃道:“告母親:爹爹暴棄沙場,理合兄弟前去尋覓。但他年紀幼小,路途跋涉,未曾經慣。萬一有些山高水低,可不枉送一死?何不再差一人,與苗全同去,總是一般的。”焦氏大怒道:“你這逆種。當初你父存日,將你姐妹如珍寶一般愛惜。如今死了,就忘恩背義,連骸骨也不要了。你讀了許多書,難道不曉得昔日木蘭代父征西,緹縈上書代刑?這兩個一般也是幼年女子,有此孝順之心。你不能夠學他恁般誌氣,也去尋覓父親骸骨,反來阻擋兄弟莫去。況且承祖還是個男兒,一路又有人服侍,須不比木蘭女上陣征戰,出生入死,那見得有什麼山高水低,枉送了性命。要你這樣不孝女何用。”一頓亂嚷,把玉英羞得滿麵通紅,哭告道:“孩兒豈不念爹爹生身大恩,要尋訪骸屍歸葬?止因兄弟年紀尚幼,恐受不得辛苦。孩兒情願代兄弟一行。”焦氏道:“你便想要到外邊去遊山玩景快活,隻怕我心裏還不肯哩。”當晚玉英姊妹擠在一處言別,嗚嗚的哭了半夜。
李承祖道:“姐姐,爹爹骸骨暴棄在外,就死也說不得。待我去尋覓回來,也教母親放心,不必你憂慮。”到了次早,焦氏催促起程。姊妹們灑淚而別。焦氏又道:“你若尋不著父親骸骨,也不必來見我。”李承祖哭道:“孩兒如不得爹爹骨殖,料然也無顏再見母親。”苗全扶他上牲口,經出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