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狂彌勒到明州,布袋橫拖拄杖頭。
饒你化身千百億,一身還有一身愁。
話說東京汴梁城開封府,有個萬萬貫的財主員外,姓張,排行第一,雙名俊卿。這個員外,冬眠紅錦帳,夏臥碧紗廚,兩行珠翠引,一對美人扶。家中有赤金白銀、斑點玳瑁、鶻輪珍珠、犀牛頭上角、大象口中牙。門首一壁開個金銀鋪,一壁開所質庫。他那爹爹大張員外,方死不多時,隻有媽媽在堂。張員外好善,人叫他做張佛子。忽一日在門首觀看,見一個和尚,打扮非常。但見:雙眉垂雪,橫眼碧波。衣披烈火七幅鮫綃,杖拄降魔九環錫杖。若非圓寂光中客,定是楞嚴峰頂人。
那和尚走至麵前,道:“員外拜揖。”員外還禮畢,隻見和尚袖中取出個疏頭來,上麵寫道:“竹林寺特來抄化五百香羅木。”員外口中不說,心下思量:“我從小隻見說竹林寺,那曾見有,況兼這香羅木,是我爹在日許下願心,要往東峰岱嶽蓋嘉寧大殿,尚未答還。”員外便對和尚道:“此是我先人在日許下願心,不敢動著。若是吾師要別物,但請法旨。”和尚道:“若員外不肯舍施,貧僧到晚自教人齲”說罷轉身。員外道:“這和尚莫是風。”
天色漸晚,員外吃了三五杯酒,卻待去睡,隻見當值的來報:“員外禍事。家中後園火發。”諕殺員外,慌忙走來時,隻見焰焰地燒著。去那火光之中,見那早來和尚,將著百十人,都長七八尺,不類人形,盡數搬這香羅板去。員外趕上看時,火光頓息,和尚和眾人都不見了;再來園中一看,不見了那五百片香羅木,枯炭也沒些個。“卻是作怪。我爹爹許下願心,卻如何好。”一夜不眠。但見:玉漏聲殘,金烏影吐。鄰雞三唱,喚佳人傅粉施珠;寶馬頻嘶,催行客爭名奪利。幾片曉霞飛海嶠,一輪紅日上扶桑。
員外起來洗漱罷,去家堂神道前燒了香,向堂前請見媽媽,把昨夜事說了一遍,道:“三月二十八日,卻如何上得東峰岱嶽,與爹爹答還心願?”媽媽道:“我兒休煩惱,到這日卻又理會。”員外見說,辭了媽媽,還去金銀鋪中坐地。卻正是二月半天氣。正是: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
隻聽得街上鑼響,一個小節級同個茶酒,把著團書來請張員外團社。原來大張員外在日,起這個社會,朋友十人,近來死了一兩人,不成社會。如今這幾位小員外,學前輩做作,約十個朋友起社。卻是二月半,便來團社。員外道:“我去不得,要與爹爹還願時,又不見了香羅木,如何去得?”那人道:“若少了員外一個,便拆散了社會。”員外與決不下,去堂前請見媽媽,告知:“眾員外請兒團社,緣沒了香羅木與爹爹還願,兒不敢去。”媽媽就手把著錦袋,說向兒子道:“我這一件寶物,是你爹爹泛海外得來的無價之寶,我兒將此物與爹爹還願心。”員外接得,打開錦袋紅紙包看時,卻是一個玉結連絛環。員外謝了媽媽,留了請書,團了社,安排上廟。那九個員外,也準備行李,隨行人從,不在話下。卻說張員外打扮得一似軍官:裹四方大萬字頭巾,帶一雙撲獸匾金環,著西川錦紵絲袍,係一條幹紅大匾絛,揮一把玉靶壓衣刀,穿一雙靴鞋。
員外同幾個社友,離了家中,迤逶前去。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到得東嶽,就客店歇了。至日,十個員外都上廟來燒香,各自答還心願。員外便把玉結連絛環,舍入炳靈公殿內。還願都了,別無甚事,便在廊下看社火酌獻。
這幾個都是後生家,乘興去遊山,員外在後,徐徐而行。但見:山明水秀,風軟雲閑。一岩風景如屏,滿目鬆筠似畫。輕煙淡淡,數聲啼鳥落花天;麗日融融,是處綠楊芳草地。
員外自覺腳力疲困,卻教眾員外先行,自己走到一個亭子上歇腳。隻聽得斧鑿之聲,看時見一所作場,竹笆夾著。望那裏麵時,都是七八尺來長大漢做生活。忽地鑿出一片木屑來,員外拾起看時,正是園中的香羅木,認得是爹爹花押。疑怪之間,隻見一個行者開笆門,來麵前相揖道:“長老法旨,請員外略到山門獻茶。”員外入那笆門中,一似身登月殿,步入蓬瀛。但見:三門高聳,梵宇清幽。當門敕額字分明,兩個金剛形勇猛。觀音位接水陸台,寶蓋相隨鬼子母。
員外到得寺中,隻見一個和尚出來相揖道:“外日深荷了辦緣事,今日幸得員外至此,請過方丈獻茶。”員外遠觀不審,近睹分明,正是向日化香羅木的和尚,隻得應道:“日昨多感吾師過訪,接待不及。”和尚同至方丈,敘禮分賓主坐定,點茶吃罷,不曾說得一句話。隻見黃巾力士走至麵前,暴雷也似聲個喏:“告我師,炳靈公相見。”諕得員外神魂蕩漾,口中不語,心下思量:“炳靈公是東嶽神道,如何來這裏相見?”
那和尚便請員外:“屏風後少待,貧僧斷了此事,卻與員外少敘。”員外領法旨,潛身去屏風後立地看時,見十數個黃巾力士,隨著一個神道入來,但見:眉單眼細,貌美神清。身披紅錦袞龍袍,腰係藍田白玉帶。裹簇金帽子,著側麵絲鞋。
員外仔細看時,與嶽廟塑的一般。隻見和尚下階相揖,禮畢,便問:“昨夜公事如何?”炳靈公道:“此人直不肯認做諸侯,隻要做三年天子。”和尚道:“直恁難勘,教押過來。”隻見幾個力士,押著一大漢,約長八尺,露出滿身花繡。至方丈,和尚便道:“教你做諸侯,有何不可?卻要圖王爭帝。好打。”道不了,黃巾力士撲翻長漢在地,打得幾杖子。那漢歎一聲道:“休休。不肯還我三年天子,胡亂認做諸侯罷。”黃巾力士即時把過文字安在麵前,教他押了花字,便放他去。炳靈公抬身道:“甚勞吾師心力。”相辭別去。和尚便請員外出來坐定。和尚道:“山門無可見意,略備水酒三杯,少延清話。”
員外道:“深感吾師見愛。”道罷,酒至麵前。吃了幾杯,便教收過一壁。和尚道:“員外可同往山後閑遊。”員外道:“謹領法旨。”二人同至山中閑走。但見:奇峰聳翠,佳木交陰。千層怪石惹閑雲,一道飛泉垂素練。萬山橫碧落,一柱入丹霄。
員外觀看之間,喜不自勝,便問和尚:“此處峭壁,直恁險峻。”和尚道:“未為險峻,請員外看這路水。”員外低頭看時,被和尚推下去。員外吃一驚,卻在亭子上睡覺來,道:“作怪。欲道是夢來,口中酒香;道不是夢來,卻又不見蹤跡。”
正疑惑間,隻見眾員外走來道:“員外,你卻怎地不來?獨自在這裏打磕睡。”張員外道:“賤體有些不自在,有失陪步,得罪得罪。”也不說夢中之事。眾員外遊山都了,離不得買些人事,整理行裝,廝趕歸來。
單說張員外到家,親鄰都來遠接,與員外洗拂。見了媽媽,歡喜不荊隻見:四時光景急如梭,一歲光陰如拈指。
卻早臘月初頭,但見北風凜冽,瑞雪紛紛,有一隻《鷓鴣天》詞為證:凜冽嚴凝霧氣昏,空中瑞雪降紛紛,須臾四野難分別,頃刻山河不見痕。(差一段)員外看見雪卻大,便教人開倉庫散些錢米與窮漢。
且說一個人在客店中,被店小二埋怨道:“喏大個漢,沒些運智,這早晚兀自不起。今日又是兩個月,不還房錢。哥哥你起休。”那人長歎一聲:“苦,苦。小二哥莫怪,我也是沒計奈何。”店小二道:“今日前巷張員外散貧,你可討些湯洗了頭臉,胡亂討得些錢來,且做盤纏,我又不指望你的。”
那人道:“罪過你。”便去帶了那頂搭圾頭巾,身上披著破衣服,露著腿,赤著腳,離了客店,迎著風雪走到張員外宅前。
事有鬥巧,物有故然,卻來得遲些,都散了。
這個人走至宅前,見門公唱個喏:“聞知宅上散貧。”門公道:“卻不早來,都散了。”那人聽得,叫聲苦,匹然倒地。
員外在窗中看見,即時教人扶起。頃刻之間,三魂再至,七魄重來。員外仔細看時吃一驚,這人正是亭子上夢中見的,卻恁地模樣。便問那漢:“你是那裏人?姓甚名誰?見在那裏住?”
那人叉著手,告員外:“小人是鄭州泰寧軍大戶財主人家孩兒,父母早喪,流落此間,見在宅後王婆店中安歇,姓鄭名信。”
員外即時討幾件舊衣服與他,討些飯食請他吃罷,便道:“你會甚手藝?”那人道:“略會些書算。”員外見說,把些錢物與他,還了店中,便收留他。見他會書算,又似夢中見的一般,便教他在宅中做主管。那人卻伶俐,在宅中小心向前。員外甚是敬重,便做心腹人。
又過幾時,但見時光如箭,日月如梭,不覺又是二月半間。那眾員外便商量來請張員外同去出郊,一則團社,二則賞春。那幾個員外隔夜點了妓弟,一家帶著一個尋常間來往說得著行首;知得張員外有孝,怕他不肯帶妓女,先請他一個得意的表子在那裏。張員外不知是計,走到花園中,見了幾個行首廝叫了。隻見眾中走出一個行首來,他是兩京詩酒客煙花杖子頭,喚做王倩,卻是張員外說得著的頂老。員外見了,卻待要走,被王倩一把扯住道:“員外,久別台顏,一向疏失。”員外道:“深荷姐姐厚意,緣先父亡去,持服在身,恐外人見之,深為不孝。”便轉身來辭眾員外道:“俊卿荷諸兄見愛,偶賤體不快,坐侍不及,先此告辭。”那眾員外和王倩再三相留,員外不得已,隻得就席,和王行首並坐。眾員外身邊一家一個妓弟,便教整頓酒來。正吃得半酣,隻見走一個人入來。如何打扮?
裹一頂藍青頭巾,帶一對撲匾金環,著兩上領白綾子衫,腰係幹紅絨線絛,下著多耳麻鞋,手中攜著一個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