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壓氧艙2(1 / 3)

高壓氧艙2

第四天,小艾連輪椅也不用了,就這樣由媽媽拉著手,送進了高壓氧艙。

從病房出來,媽媽原是攙扶著小艾來著,可小艾不讓。媽媽這麼大年紀了,連背都佝僂了,怎麼能讓她白發人攙扶黑發人呢?但小艾又分明還站立不穩,於是她隻好把手伸給媽媽,她多想順著手,把整個身子都撲進媽媽懷裏,嬌嬌地哭它一場啊!可她不敢,她隻那樣怯怯的把手輕輕地伸了過去。媽媽毫不遲疑的立即緊緊握住她的手,就像小時候,媽媽還高大漂亮,而她隻是個嬌柔的小東西時那樣,親密無間地、十分愛憐地緊緊拉住了她的手。

小艾的心一下子充滿了幸福。好像時光倒流,她又回到了那單純美好、無憂無慮的童年。那會兒,媽媽就是這樣緊緊地、十分愛憐地拉著她的手,把她送進了幼兒園。

那時的小艾,簡直連黃毛丫頭都稱不上。她那柔軟的胎毛,好不容易紮成兩個小辮子,細得就像老鼠尾巴。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媽媽,她好害怕呀,就站在台階上,硬是不肯進門。緊抱著媽媽的腿,哼哼唧唧、扭股糖似的摽著媽媽,死也不敢撒手。還是阿姨,幼兒園那和氣漂亮的阿姨,掰開了她的手,輕輕親了她一下,笑嘻嘻地舉起她來,一邊向媽媽揮著,一邊說:“咱們進去囉!媽媽星期六來接咱們啊!可來早點……”

媽媽也曾這樣緊緊拉著她的手,送她上小學,那天小艾第一次背上新書包,神氣十足地跑進了校門。心裏有點害怕,可臉上卻沒事人兒似的,一邊撒嬌地向媽媽揮著手,一邊撒嬌地喊著:“媽媽,再見,一會兒來接我。早點來。啊!”

那會兒能想到有一天,有一天會讓媽媽這樣拉著手送自己進高壓氧艙麼?小艾轉過臉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媽媽就立刻止了步,驚慌地看著她說:“累了麼?艾艾,是累了麼?要不,咱們還是坐輪椅?”

小艾搖搖頭,隻更緊地拉住媽媽的手。

媽媽還曾這樣緊緊拉著她,送她去參加少先隊的入隊儀式,那時小艾覺得自己已經很大很大了,她踮起腳尖和媽媽比齊腳步,一,一,一二一,一,一……忽然,迎麵走過來了大隊長,小艾立即甩開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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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媽媽,幹嗎老拉著人家不放呀?人家都這麼大了。您回家等著,一會兒我戴上紅領巾來見您。”

她還曾這樣甩開過媽媽的手,那是送她上北大荒。可那會兒,慚愧呀!她心裏已經裝不下媽媽了。她雖然一邊笑著,一邊用手擦著媽媽臉上的淚,可她的眼睛,她那雙還帶著少女羞澀的眼睛卻早已顧不上媽媽,而隻是焦灼的四處流盼,在人叢中急急忙忙搜尋著他的身影。

他的,隻是他的。

於是,到了今天。

今天,媽媽又這樣緊緊地、愛憐地、毫無芥蒂地拉著她的手,送她進高壓氧艙。從那時到現在,長長的十幾年過去了。媽媽還是媽媽,她呢?那個活潑天真的小艾艾哪裏去了?留下來的隻是一個心如死灰的軀殼,經曆了生死兩個世界,傷痕累累的軀殼啊!

艾艾緊緊拉住媽媽的手,她覺得是這樣的對不住媽媽。前三天,她還老是想著自己的傷痛,自悲自苦,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而今天,看著媽媽,想想媽媽有女如此,才是真正的不幸啊!如果有可能,她願意跪在媽媽麵前,從此須臾不離,就這樣長跪不起。她是怎樣地傷害了媽媽呀!不,當然不僅僅是傷害,為了他,她曾那樣苦苦地折磨媽媽。甚至後來,幹脆死死和他站在一道,那樣狠心地、不管不顧地擠榨媽媽。一次又一次地給媽媽打擊,那樣冷酷地撕碎了媽媽安寧的晚年,欺騙和利用了她……

但媽媽一直默默地修補著他們和爸爸之間的裂痕,一再企圖重建被他們踐踏得粉碎的感情廢墟,甚至這次,就在發生了這樣不光彩的自殺事件後,媽媽竟還首先是檢討自己:“向前看吧,艾艾。你走到今天這步,媽媽也有責任。媽媽光知道心疼你,遷就你,可對你的提醒、批評教育太少。”

少嗎?真不少了。問題是當一個人心甘情願地在感情的泥淖中下沉時,就自然會粗暴地拒絕一切向她伸出的手。

小艾實實在在地感到抬不起頭來。

小艾知道,是司令員和女作家前天相約著去看了媽媽,和爸爸媽媽談了長長的長長的話。從“四人幫”對幾代人的毒害談到青年人世界觀的形成;從硝煙戰火的往事談到四個現代化的建設;從居家過日子的繁瑣小事談到共產主義遠大理想;從社會上的不正之風談到今後教育的艱巨;從小艾小時候的邁步直談到這次事故的教訓……直談得爸爸媽媽老淚縱橫、悔恨交加,直談得爸爸立即為媽媽收拾好到醫院陪住的一應用具,讓媽媽立即直奔醫院。

親人們哪!這些素不相識的親人們哪!你們哪兒來的這麼大的精力,這麼深的愛心?就為了我這麼一個沒出息的毫無價值白白浪費了感情和生命的任啥不是的糊塗的人,竟拖著重病之身,跑了那麼遠的路,做了那麼長時間的思想工作。這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啊!

小艾截止到昨天為止,還認為這個社會對她欠了債,她願意死、願意活,全是她自己的事,誰也管不著。而現在,整個世界一下子又回到了她的心頭,她覺得任誰她也對不起。是她,是她自己辜負了這整個世界。

驀然間,她想起了小時候爸爸媽媽帶她到兒童劇院看的一出戲《雪女王》。她就好像那個被雪女王冰冷的嘴唇輕輕一吻,心就變成了冰坨坨的小蓋依。現在,她的心又活了過來。被爸爸媽媽的痛苦和愛,被醫生、護士,被老軍人、女作家這些高壓氧艙裏陌生的親人的關懷給暖和了過來。冰雪融化了,心又重新跳動,畢竟她是人,她的心不是白色的冰雪,而是鮮紅的血肉。

心融化了,淚像清泉一樣汩汩洶湧,衝垮了她自築的與世隔絕的囚室,她重又回到了這個世界。

世界,原來依然充滿陽光。

小艾通過淚水的薄霧開始細細打量這個被稱之為“高壓氧艙”的地方。哦,原來真是個艙呢,這樣一種可愛的淺黃色,就像一艘真正的船。一個個圓圓的舷窗外卻不是大海,而是一片純潔的白色。沒有船長,也沒有水手,行走著的是一個個安詳鎮定的醫生和美麗的護士小姐……

駛向的都是遠方。真正的船舶穿過波濤洶湧的海洋,駛進繁榮的港口,那一個個不可知的東方或西方世界;而這高壓氧艙呢?卻是通過征服形形色色的病毒和疾病,到達健康的彼岸。

哦,彼岸,這兩個字真是多麼的確切。一共才短短四天,可對小艾說來,卻幾乎是長長的一生。可不是麼?幾乎到達了那個從無人能夠生還的死亡世界,而她,竟又生還了。小艾心裏不由自主地湧起生的喜悅。生活,畢竟還是值得留戀的。看,艙內的每個重病號都在為戰勝死亡而努力。他們大口大口地吸著氧,那樣用力,那樣專心,那樣熱誠。因為,這是他們人生之路的一個中轉站。中轉站這邊是疾病、痛苦和無力的掙紮,而那邊等著他們的是工作、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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譽、鮮花、親人和社會。

看,一號座位上的那個老工人,因為長年在井下勞動,得了職業病——矽肺。二號座位上的那個公安幹部,因連續辦案,三天追捕回來,突發性雙耳失聰。三號是個建築工人,因長年突擊幹活,漸漸地得了病理性高空眩暈病。四號是女教師,為學生高考補課,慢性高血壓病急性發作。五號,那位刺繡女工,因用眼過度,癔病型視網膜假性脫落。六號,就是緊挨著自己的這位老軍人,海軍某艦隊司令員,在落實政策重返崗位後,因心氣太急,總想把失去的時間追回來,終日不眠不休,終於在一次製訂訓練方案中,再發性腦栓塞……他們或是因為工作太忙太累,積勞成疾;或是十年風雨,迫害致病。而小艾,原本這樣年輕而又健康的小艾,卻什麼也不為地白白地虛擲了生命……

小艾突然覺得這樣難堪,這樣悔恨交加。如果啊,如果她能把自己的生命平分給在座的每一個人,或幹脆換給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那都將是她生命的最好歸宿,是她這一生中最大的安慰,或說是唯一的奉獻。

她不禁用眼在艙內來回巡睃,似乎真在選擇生命的奉獻對象。心底卻清醒地知道這不可能,她命中已經注定隻能這樣可恥而又無奈地眼巴巴地仰望別人,沒有專長,沒有能力,沒有一切。

思緒不可避免地又回到了他身上。

是啊,虛擲了生命。其實,虛擲生命並不是從自殺始,而是從——從什麼呢?小艾不願承認,又不得不咬著牙承認:就是從那愚蠢迷戀的盲目的愛開始。

淚珠又順著小艾蒼白的麵頰滾落下來。可不是麼,為了那盲目的失卻了理智的愛戀,她是怎樣地一點一點地消失著自我,同時也就毀滅著自己啊!

婚前婚後,特別是回城之後,媽媽曾多少次地提醒過她:艾艾,他是不是太過精明了?一個人太過精明,太會算計……可不好啊!

“反正他對我好。”

“一個事事為自己打算的人,能真心實意地對別人好嗎?”

“我是別人嗎?媽媽,你不懂,現在社會和你們那會兒不一樣了。實心眼子,吃大虧。他早說過:他對全世界都使心眼子、都算計,正是為了讓我過得舒心。”

“艾艾,這是現在他和你利害一致,要是有一天,你們的利害不一致了呢?”媽媽說。

“怎麼會不一致呢?”艾艾睜大了兩眼,艾艾那時還安慰媽媽呢。“媽媽你別傻了,他就是和我不一致了,我還和他一致呢。我也不能總叫他對我好不是,我還對他好呢。他聰明、能幹、智商比我高……”

小艾用一連串的笑堵住了媽媽的嘴,也封閉了自己的思路,可卻堵不住和封閉不了生活的腳步。恰恰因為小艾真心實意地對他好,愛他,崇拜他,由著他,順著他,讓著他,而且事事替他著想,生活反而一天天地走了樣。

剛剛回城,每天上著班,小艾就天天忙著替他跑對調。好容易對調成了,他又嫌那個單位不是國營的,是大集體。媽媽說,多不容易的機會啊,就先湊合著幹吧,別人心不足蛇吞象了。可小艾心疼他,連個頓兒都不打,就央求領導把自己國營工廠的工作,連同全民指標和他對換了。

當爸爸媽媽為此替她擔憂,覺得不是個事兒時,她還那樣輕描淡寫地一句話就打發了二老雙親:“這有什麼,你們不是老講人盡其才嗎?他是老高三,水平比我高。”

對調到國營大廠,嫌她原來的工作不是技術工種。打聽到廠長是爸爸一個老戰友的老戰友(奇怪,多少年前的事,連小艾和媽媽都不知道的事),立即央告小艾哄著媽媽背著爸爸,帶他去見。見了麵叔叔長,阿姨短地叫著,把他的聰明才幹說得人家的耳朵都長了繭子。

進了技術車間,據說是車間主任對他不夠重視,不知怎麼又知道了車間主任一個拐彎抹角的朋友,又和媽媽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有點關係,於是小艾又哭又笑地把媽媽催得團團轉,支使得四腳朝天……

開始有夜大學了,他當然要報名。他原來就是顆被埋沒的珍珠,於是小艾自然就成了被踩踏在腳下的泥土。把孩子和家務活兒全都包攬過來,打掃衛生,換煤氣,做飯,洗衣服,外帶縫縫補補,不但自己屏住氣息踮著腳尖走路,連兒子都不許喘大氣。不許哭,不許笑,要玩出去玩。“沒看見,爸爸在用功哪!不知道嗎?爸爸上大學啦……”

上了一年夜大,他又嫌路遠,時間不夠用,每天腰酸腿痛。於是小艾把孩子的牛奶停了,給他增加營養;娘倆每天啃窩頭、吃鹹菜,恨不得把每月的工資穿在肋巴骨上,一個子兒,一個子兒數著花。最後還是媽媽看不過,貼著補著,給他弄了一輛天青色的“嘉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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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色的嘉陵突突響著,從小艾眼前呼嘯而過。小艾的淚水突然凝止在眼角,心裏升起一片熊熊的怒火。可憐的媽媽,如果她知道,省吃儉用、托人費力弄來的嘉陵,竟是女兒自盡的契機的話,是不是往她那傷痕累累的心上又插了一刀呢?

其實,往媽媽心上捅刀子也早不是什麼新鮮事兒了。就說爸爸離休那件事吧,誰也想不到的,就在爸爸響應號召辦了手續的第二天,他就衝小艾氣急敗壞地嚷起來:

“這個老家夥,真自私,連個招呼都不打就退了。他媽的瞎積極什麼呀?”

小艾一愣。雖說翁婿一直不和,但破口大罵,張嘴就“老家夥”,“他媽的”之類,倒也是破題兒第一遭。

“你怎麼——這麼粗野?”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這是爸爸自己的事。”看他那麼蠻橫,小艾忍不住頂了一句,“爸爸說,為了四個現代化,就是該讓年富力強、有專業的人上。”

“就多他一個呀,老家夥沒專業占著茅坑不拉屎的多的是。”

小艾覺得他說得也對,小艾壞就壞在老覺得他有理。但自己爸爸卻是出以公心的,是值得尊重的。這話和他沒法說通,就淡淡地說:“反正他退不退,和你也沒關係。”

沒想到他說:“和你有關係就是和我有關係。你別捧著牌位不知道分量,有沒有這牌位區別可大了去了。”

打這,他再不張羅叫小艾去看媽媽了。小艾受他支使慣了,回一趟家,他諷刺一頓,小家也事多,盡管媽媽很奇怪,一來二去怎麼小艾和娘家的來往越來越少了?!

跌過跤後才曉得痛。到了今天,小艾才徹底明白她和她的家在他心裏和眼裏的位置。看媽媽那滿頭的白發和佝僂的背,想著爸爸那無言的輕蔑,她才感同身受了他們的傷痛。原來,甚至就是媽媽傷心地向她述說“丈母娘學習班”的事件時,她雖然也震撼很大,但還是向著他,為他開脫說:“您也真是,這還值得往心裏去?現在的年輕人講究的就是砍大山,哪個人不胡吹亂砍?何況他喝醉了……”

天青色的摩托忽又從她眼前一閃而過。

小艾忽然想起來,那天,就是當她說了這話的那天,媽媽曾怎樣目瞪口呆地望著她,就好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個怪物那樣。從此,媽媽就再沒踏過他們的家門一次,而她,當時竟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是啊,怎麼可以因為一個人,即使是他,就舍棄了至親至愛的媽媽,舍棄了做人的道理,舍棄了整個世界呢?小艾現在回想過去,似乎也那樣遙遠,那樣陌生,那樣不可思議。怎麼可以?怎麼做得出的呢?可當時的自己竟就那樣做了。

別說爸爸媽媽,因為他最終斷絕了來往。就是親戚朋友吧,也是誰對他有看法,小艾就和誰爭辯;誰議論他,小艾就跟誰疏遠。有時小艾也覺得愛他愛得真累,真是愛得精疲力竭愛得頭暈眼花,好像失去了平衡似的發暈。可他,卻總有辦法、有理有據地讓小艾找到新的平衡。

爸爸媽媽不用說了,是生活的落伍者,是不珍惜女兒幸福的老封建、老保守、老僵化。當然,可以原諒。

其他的呢?不如他們過得好的親戚朋友是“眼饞”、“嫉妒”。比他們過得好的是“勢利眼”。水平成就都超過他的是:“哼,怕我趕上,你看著,艾艾,不出幾年,我還非超過他們不可。”有時左鄰右舍實在看不過眼了,說上幾句時,那他更幹脆了:“管得著嗎?沒文化,不懂得尊重人的隱私權的大老粗,專好管別人閑事的小市民!”

於是,漸漸地,世界上就隻剩下他們這一對最聰明,最敢於和傳統決裂,最蔑視舊世俗的新時代勇士。艾艾,是他所至愛的最純潔、最美麗、最善良的姑娘,是他的女皇。他呢,當然是這位瞎眼女皇的丈夫、朋友、指導者,外加懺悔牧師囉。

有時,畢竟有些從感情上過不去的事,像對為他們這個小家一心一意服務的媽媽,對有些幫助過他們的親友、同事,小艾總覺得該記人家的情,念人家的好,有時去看看人家,為人家也做點什麼。免得讓人家以為“過河拆橋”。可他呢,一句話就解除了小艾的感情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