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無情3
七
從俊樹這樣快刀斬亂麻地結束審訊,如風就意識到自己下錯了棋。
被押回號子之後,心裏就七上八下地沒了主意。
拒不回答問題就算態度不好了吧?真不該又和他兜開了圈子。他分明絲毫也不相信自己說的“代朋友保存之類”的鬼話,要不也就不會那樣毫不留情地叫自己寫下所有的名字了。偏偏自己竟還那麼蠢,居然說出什麼“小時同學”、“不敢認了”之類的狗屎話。
明明是想喚起他情竇初開時的美好情愫,引發他對自己的同情,“不敢認了”卻顯出自己從小的倨傲,根本沒把他放在心上的漠然。再加上摻和上些什麼“人托人、人求人”之類意向不明的遁詞,搞不好不但會令他反感,還會引起他的警覺呢。你看他邊上那個女民警那副虎視眈眈的樣子,真是吃了我的心都有哇!要是就此被說成態度惡劣、負隅頑抗、拉攏(或威脅)幹部,猖狂進攻……之類的罪名,可就更不得脫身了。
唉!自己怎麼竟會這麼蠢,說出這種蠢話,做出這種蠢事!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了。也怪俊樹太不留情,步步緊逼,竟一下拿出那麼一大遝貨票,使得自己一下子亂了方寸,慌不擇路,口不擇言了。
唉,唉……畢竟自己還是太沒經驗。其實,從搜查傳訊開始,自己就該早早周密防範了。諺語說,雄辯是銀,沉默是金。何況在被審訊的時候,完全不知道他們究竟掌握了自己多少材料的時候……
唉,唉,天下沒有賣後悔藥的,現在再悔再恨也沒有用,擺在麵前的首先是名單問題。
名單,如風是決不想開,實際上也是開不出來的,因為那些人根本不是朋友。先是在出國人員服務部門前的一堆二道販子;然後是一批倒外彙、倒大件的過客。表麵上“哥兒們、姐兒們”亂叫,實際上都是不知根不知底、半生不熟的陌生人。
真正能交代出的隻有一個人——楊。可他又是她絕對不願、也不能交代出口的人。不僅僅是因為他愛她,他向她奉獻了自己的一切——是一切嗎?至少是為
她提供了一種舒適的、高檔次的全新的生活。可他會不會說出她呢?不,不會。應該不會。因為他愛她,他愛她呀!他果真愛她嗎?至少,他賭咒發誓地這樣說著。可男人的誓言可靠嗎?她
太知道男人是些什麼玩意兒了。如風不禁打了個冷戰。呀,他?他現在怎樣了?知道她被捕了嗎?他——也被捕了嗎?她不知道。她應該知道,可她不知道。如風激靈靈地又打了個冷戰。在她被捕前,他已經“出差”到廣州半個多月了。老天!是真“出差”了嗎?該死!她早該有所警覺,至少也該打聽打聽的。可他走後,她不但毫無警
覺,而且還照樣興高采烈地出入大賓館,跳舞、喝酒,做生意……真是大意失荊州啊,一下子折到這兒來了。還有可能出去麼?究竟罪過有
多大?審訊時他們口口聲聲說是走私罪。真是走私罪嗎?如風不得不從頭細細地捋起了:那天在出國人員服務部,楊幫她提了貨又殷勤地把她送到門口,告別時給
了她一張名片。“對不起,”她說,“我沒帶名片。”其實,名片是沒有的。她那會兒早就辭職在家,準備考完“托福”就出國
的。“沒關係,我的名片上有地址、電話。有事可以隨時找我,也歡迎到我家來玩。”“謝謝。”她說。心想:人倒挺殷勤,也不討厭。可去玩就不一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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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隻是萍水相逢嘛!
楊確實很殷勤,送她出門後又幫她叫了輛Taxi,侍候她上了車又說:“認識你很高興,也給我留個電話吧。”說著就遞過了筆,自己也就把電話寫在他的本子上了。
回家忙忙亂亂,很快就把這事兒撂過一邊兒了。一個周末,妹妹忽然叫她接電話,妹妹去年也考上了大學,常回舅舅家過
周末。懶懶地拿起聽筒:“喂,我是如風,請問您是哪位?”聲音很生。“我是楊××。”“誰?”“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我是海關的楊……”“啊,楊先生啊!怎麼會忘記,一時沒聽清,還說幾時到府上道謝呢……
有事嗎?”“事倒沒有。隻是周末,有幾個朋友在寒舍聚聚,想請你也賞光……怎麼樣?有興致嗎?”興致倒不大,可閑著也是閑著,楊人並不討厭,又這樣殷勤,也未嚐不可
以到他家看看,多個朋友多條路嘛!她去了。原來並沒別人。原來楊有妻子。妻子當然沒她漂亮。楊送她回家,楊說:“插隊時候的女朋友……時代的錯誤。”楊追她追得很緊。於是開始了頻繁的約會。楊從來沒說過打算離婚。她也沒打算要他離婚。她不在乎婚姻。她一直比較開放。在大學時期就有過不止一個同居的男朋
友。人生如夢,逢場做戲耳。她隻驚訝於楊的出手闊綽。楊說:現在北京遍地都是錢,就看你撿不撿了。她說:真的?楊說:當然真的。怎麼?不信?於是楊給了她兩張用過但沒用盡的免稅貨單,“朋友的。”他淡淡地說。“他為什麼不要?”“他經常出國。”“你為什麼不要?”“我?”他聳聳肩,“你看我家……”可不是,他家裏一應俱全了。“人的需要畢竟是有限的。”楊又淡淡地說。“怎麼不給你別的朋友?”“你是最好的朋友嘛!”她笑了。他也笑了。那是一個錄像機,一套音響。她這次真是賣給了一個熟人。大學時代的同學,不過每件多要了一千元。一個電話,兩杯咖啡,就到手了貳仟元。這麼容易?她很驚奇,也很高
興。分給楊1000元時,楊又笑了:“我不要,就是給你花的。”“那多不好意思。”“咱們還分彼此嗎?”是啊,這時他們早就同居了。住的是一個出國人員的小單元,也是楊的一
個“朋友”的。後來,她知道了:這是楊從他的“朋友”手裏買下來的私房。但她早就習慣了楊的闊綽,也就見怪不怪了。後來,錢越來越多時,她就把這兒當成她的私邸,裝修一新,成了她和楊的小窩了。楊給她的提貨單越來越多。先是用過的,然後是塗改的,最後就是空白的了。她害怕過麼?好像沒有。一切都是那麼順順當當,輕而易舉的。楊提供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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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她去銷售。後來她和楊就是按比例分成了。同居是一回事,經濟獨立又是
一回事。她從來要做個獨立的女性,她還要出國呢……生意越做越大,她忙不過來了,就把還在大學上學的妹妹也叫來幫忙……現在,她被捕了。妹妹呢?她又是悚然一驚。天哪,可不能把妹妹也牽扯進來。楊呢?真是出差了嗎?她開始盼望著再被提審,好摸摸底。可是再沒傳訊過她,而且一撂就是一個星期。如風不但輾轉難眠,也坐立不安了。她於是回頭細細琢磨俊樹審訊她時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每一個表
情……楊不是出差,一定不是出差。這麼說,他也被捕了。而且捕在她前。那就是說:是他供出了她。否則,不會有那次的午夜搜查,也不會有俊樹
手裏那一遝厚厚的提貨單,或者說:物證。她細細地回憶起她被捕那天前後的細節:那天她從“香港美食城”出來,去北京飯店跳舞。她原不想去的,可一個
姐兒們告訴她,她約了一個老外,可以從他那兒用6∶1換幾千元美金。她心動了。現在美金越來越不好換,東華門炒外彙的黑市幾次被抄,好些早就賺飽了、肥得流油的主兒都收了攤,改行當大老板去了。一些新手膽子又大,手又黑,不是不給夠數,就是幹脆掉包成假鈔。她一連給黑了幾次,損失慘重。老外呢,肯和她們打交道的,也都又油又壞。再不是像過去那樣,喝喝酒跳跳舞隨手就幾十幾百地換給你,而是也要黑市牌價了。牌價才5點多,可她用6.5、6.8都換不出來,急用時最高7.2、7.8她都換過。真黑!可至少,數目不會少你的,目前也沒發現過假鈔。當然,以後也難說,特別是大宗的。中國現在一天比一天成了外國冒險家的樂園,誰知道有沒有專門準備了大宗假鈔來坑人的。
記得那天她沒回家換衣服。時間不夠,人也太累。再說正好有個姐兒們的姐兒們正在北京飯店有房間。當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某外國商社的。可是她是那商社老板的秘書,又和老板同居著,老板不在時自然就是她的天下了。前幾次她們去跳舞都是趁老板不在時,去她那兒洗的澡換的衣服,如風是看不起這種女人的,所以雖然這女人見如風的身份、修養都與那些倒奶奶不同,對她挺近乎,如風還是冷冷地笑著和她保持距離。一次洗完澡送了她一瓶法國香水,一次送了她一個意大利胸針。意思是我絕不是要沾你的光,我隻是——時間來不及。
這次又送她什麼了?如風已記憶不清,因為在香港美食城她就有點喝醉了。現在反複追憶,好像不是從手指上捋下一個戒指,就是從耳朵上摘下了那對精巧的金耳環。反正挺貴重,因為至今她還記得那女人驚詫的臉。
“不要啦!”她說,“你這是做什麼?”
“今天我高興。我剛剛做成了一筆大買賣。”
“那我就沾點你的喜氣啦。”那女人借坡下驢地就收下了。
如風又是冷冷一笑:“別客氣。”
心想:洋人還沒嫁,英文說得一塌糊塗,倒是港台腔來得個快!
後來呢?
後來就是喝酒跳舞。美金沒換成,那醉醺醺洋人的大毛爪子從她的腰直滑
下她的屁股她的大腿。被她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洋人故作驚詫地睜大那對藍眼睛,訕訕地說:“沒想到小姐的英文說得這
麼好。”“才知道,”姐兒們一陣亂哄亂叫,“徐小姐是大學的高材生嘛!”“大學生我也見得多了……”洋人還在糾纏不清,“可像徐小姐英文說得
這樣好……”他的意思可能是:為什麼還來幹這個?或者是,既來這兒混,這就別假撇清了……
“也許你見過墮落的大學生不少,也許你以為假撇清的更能吊你胃口,可姑奶奶既看不起那幫王八蛋,也沒工夫跟你這流氓糾纏,你以為你有那麼幾個臭錢?好好聽著吧,小子!你姑奶奶口袋裏的錢絲毫不比你少……臭流氓,洋混混兒……”如風一邊不停嘴地罵他,一邊摔摔打打地收拾自己的包,怒衝衝又一溜歪斜地跑出了北京飯店。
一個哥兒們從後邊追著她,一邊趔趔趄趄地一個勁兒要攙扶她:“我送您回家,我送您回家!要不說,我最佩服的就是您,您和那幫娘兒們就是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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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顯然也喝醉了。“謝謝,”如風說,一邊伸手叫Taxi,一邊心裏想,“你小子少乘虛而入,我他媽的和你又何嚐一樣!”
離開人影幢幢、燈紅酒綠的舞廳,被涼涼的夜風一吹,如風清醒了不少,這些髒話頓時就止在了喉嚨口,何必把人都傷了呢?不定什麼時候還用得著呢。這麼一想,就回臉對他甜甜地一笑說:
“車來了,就不勞駕了。明兒見!”到家想好好洗個熱水澡,可好像連衣服都沒來得及脫,合身撲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深夜,也不知幾點,一陣又一陣的敲門聲把她驚醒了。說是醒了,可又迷迷瞪瞪地,人軟得像在雲霧裏浮著,動也難得動。是楊出差回來了嗎?這個死鬼,原還說也接自己去玩幾天的呢!怎麼也不帶鑰匙?真懶怠去給他開門。可也不能讓他把左鄰右舍全吵醒呀!如風掙紮著翻身爬起,怒衝衝地去開門:
“還讓不讓人活了,沒帶鑰匙為什麼不死回你們家去……”門一打開,她立即完全清醒過來。睡意消失了。酒意也消失了。門口整整齊齊堵著幾個民警。掏出工作證,問過姓名,他們魚貫進入了房間。“有事嗎?”她說,“請坐。”心裏卻在想:來了,終於來了。她不是認為自己無罪嗎?可見,雖然是吃著喝著,玩著樂著,相互說服
著,理直氣壯著,潛意識裏也始終明白這麼著弄錢終歸是違法的。
當時她驚慌了麼?好像是的。因為以她的出身經曆,對民警決不擅入民宅多少是知道的。但很慌麼,好像也沒有。因為她當時並不覺得自己罪過有多大,搞活經濟,誰都那麼正派?歪門邪道犯點小法的多著呢!
她當時想到楊麼,好像也沒有,頂多是一閃而過。他們雖然同居著,可她
是她,他是他,她的心從來並不在他身上。這隻不過是一種生活方式。她當時隻冷冷地看著他們搜查。她很慶幸,她的錢並不在這個小窩裏放著,她早就用各種化名存在銀行。
存折呢,在舅舅家,在妹妹處放著。現在她冷汗涔涔了。呀,妹妹!他們很快地抄出了數額不大的現金,珠寶首飾、提貨單……現在她的頭一下大了。啊,他們並不是按常規搜查,慢慢才找到提貨單
的。他們中的一個小夥子似乎一下就撲到了牆上掛的那幅油畫上,從後邊一伸手就掏出那遝提貨單的……知道她平常不把它們放在床頭櫃抽屜裏,也不放進衣櫃抽屜裏,而從來是
夾在油畫背後的,隻有一個人。就是楊。是他,呀!是他,一定是他供出了她。民警們似乎也不對現金、珠寶感興趣。看到那遝提貨單,幾個民警交換了
一下眼色,那個女民警走了過來,不知怎麼一來,哢的一聲,一副冰涼的手銬
就銬在了她的手腕。她被推了出來。樓下早就有一輛警車等著。該死,進來這麼多天了,她怎麼就沒想到是楊供出了她。她恨恨地咬著牙,她不愛他,可他說他是愛她的,愛她的呀!該死,自己竟連俊樹拿出那遝提貨單時也還沒想到可能是楊供出了她。楊現在哪裏?他會怎樣?他是不會輕判的。他是海關人員,屬監守自盜性
質,為了殺雞給猴看,也得重判。那他何苦還要供出自己?虧他還說是愛自己的!哼!如風憤憤地想著:那就把一切都推到他頭上,本來也是他先找的我。我不是公職人員。我根本不懂法律。我隻是被他拉下水的。我隻是幫他。頂多是個從犯。
如風倒抽一口冷氣,更進一步往下思謀,奇怪心裏怎麼竟沒有一絲對楊的憐憫。
眼前忽然一下閃過楊妻子老實巴交的形象,那天如風去他家做客,她隻是出來招呼了一下,然後就一直在廚房裏做飯。記得後來幾次聚眾外出,好像楊從來沒帶過她。
楊和自己同居,想必她也是知道的,但她好像從未過問。至少從楊口裏從沒提及,那麼楊的事情,她究竟知道多少?牽連多少?楊弄來的錢她不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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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風忽然羨慕她起來,也許,她才真是個一般的從犯吧?
而自己,自己怕很難說成是一般的從犯吧?因為我們一直是按比例分成的呀!原來4∶6,後來對半,最後,竟是倒四、六了,自己當時還直不好意思,認為楊對自己太好了、太優厚了呢……當然,即使這樣,楊也應該是首犯、主謀,知法犯法。罪原本都在他,我不咬他他也跑不了。可他既然供出了自己,他當然不會像從前一樣對自己好了,他……會不會咬自己一口呢?天哪,如果他再咬自己一口……
如風突然跳了起來,再也不能控製自己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拳頭“咚、咚”地砸門:
“開門,開門,開門啊!我要求提審,要求提審,我有話要對預審員——交代哇!”
八
小草兒以為自己控製得很好,沒有人能發現她內心的秘密。其實大謬不然。公安局是個什麼所在?雖說一個個都忙得腳丫子朝天,但一個個都是火眼金睛,眼角的餘光一掃,就發現了不對勁。首先是小草兒最近過分活躍,和誰都大說大笑。二來呢,她明顯地回避起從來和她一起對出對進、一道辦案一道吃飯的俊樹來了。當然,案子的內情,外人不知道,也不亂打聽,這是紀律。可個人情緒呢,叔叔阿姨很關心:甭管是工作中意見不同,還是生了什麼閑氣,都是說開了好,千萬別陰錯陽差地鬧出點什麼故事兒來,拆散了這麼般配的一對兒。小夥子們可不這麼想,本來就是平等競爭嘛,各人追各人的。原來明顯地俊樹占著優勢,小草兒對他特殊一點兒,可你們既沒公開宣布,咱就不棄權!這幾天既然氣味不對,晴轉多雲,會不會下雨先不管,但隻要有掰的可能,那可就正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