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太守也在狐疑之間,隻恐嫁過去日長歲久,姑媳不和,好事反成惡事,反為不美。隻因女婿有文才,日後是個長進之人,不忍輕易舍去,事在兩難。遂將此事說與丫鬟,要丫鬟在女兒麵前體探口風。丫鬟在小姐麵前悄悄將此事說與知道。小姐道:“一善足以消百惡,隨他怎麼絮聒,我隻是一心孝順,便是泥塑木雕的也化得他轉。”丫鬟遂將此事稟與老爺,老爺知女兒一心願嫁,又著媒婆去徐員外處說。徐員外見金太守立意堅決,自己小戶人家,怎麼敢推三阻四?隻得應允。選擇吉日,行了些珠釵彩緞聘禮。金太守遂倒賠妝奩,嫁到徐家。合巹之日,鼓樂喧天,花燭熒煌,好生齊整。但見:笙簧雜奏,簫管頻吹。花簇簇孔雀屏開,錦茸茸笑蓉褥隱。寶鼎香焚,沉檀味捧出同心。
銀燭光生,紅蠟影映成雙字。門懸彩幕,恍似五色雲流。樂奏合歡,渾如一天霧繞。賓讚齊唱《賀新郎》之句,滿堂喜氣生春。優伶合誦《醉太平》之歌,一門歡聲載笑。攙扶的障著“女冠子”,簇擁“虞美人”,顫巍巍“玉交枝”,走得“步步嬌”,滿地都成“錦纏道”。撒帳的揭起“銷金帳”,稱讚“二郎神”,鬧烘烘“賞宮花”,斟著“滴滴金”,霎時做就“鵲橋仙”。隻聽得丁丁當當“金落索”,“玉芙蓉”,一片價熱熱鬧鬧“四朝元”、“三學士”。
果是門闌多喜氣,女婿近乘龍。
話說徐君寶與金淑貞兩個成親捉對,好生一雙兩美,日日的吟詩作賦,你唱我和。徐君寶倒也不是娶個妻子,隻當請了一個好朋友,在家相伴讀書。這等樂事,天下罕有。爭奈那個婆子娶得媳婦不上一月,他便舊性發作,道兒子戀新婚,貪妻愛,就有些絮絮聒聒起來。幸得徐員外十分愛護,對婆子道:“他是千金小姐,與我們小戶人家骨頭貴賤不同,別人兀自求之不得,我們不求而得之,這是我家萬萬之幸。我家想當發跡,所以金太守不棄寒賤,肯把我家做媳婦,正是貴人來踏賤地,燒紙般也沒這樣利市。你不見《牡丹亭記》上杜麗娘是杜知府的女兒,陰府判官也還敬重他,稱他是千金小姐,看杜老先生分上。何況於我們?我們該分外敬重他才是,怎生絮聒輕賤他?明日金太守得知了,隻說我家不曉事體,不值錢他的千金小姐。”苦苦勸這婆子。這婆子卻是害了胎裏之病一般,怎生變得轉?隨這老子苦勸,少不得也要言三語四,捉雞兒,罵狗兒,歪廝纏的奉承媳婦幾聲。徐員外一時攔不住嘴,無可奈何,不住的歎息數聲而已。虧得金淑貞識破他性格,立定主意,隻是小心恭敬,一味孝順,婆子卻也聲張不起,漸漸被媳婦感化了許多。
不意一年之外,徐員外喪門、吊客星動,老夫妻兩口一病而亡。徐君寶與金淑貞湯藥調理之餘,身體甚是羸瘦不堪,兼之連喪雙親,苦痛非常,夫妻二人幾次絕而複蘇。守孝一年,又降下一天橫禍來。你道這橫禍卻是怎生?那時正是度宗之朝,奸臣賈似道當國,封為魏國公,權勢通天,人都稱之為“周公”。他住西湖葛嶺之上,日日與姬妾遊湖,鬥蟋蟀兒耍子,大小朝政一毫不理,都委於館客廖瑩中、堂吏翁應龍二人之手,各官府不過充位而已。正人端士盡數罷斥,各人都納賄賂以求美官,賄賂多者官大,賄賂少者官小,貪風大肆,人莫敢說。以致元朝史天澤統兵圍了襄陽,阿術統兵圍了樊城,兩處都圍得水泄不通,以示必取之意。京湖都統製張世傑領兵來救,到得赤灘圃,被元人大戰而敗。夏貴又領一支兵來救,又被阿術新城一戰,大敗而還。那史天澤好狠,又撥一支兵付與張弘範守住鹿門,斷絕宋人糧道並郢鄂的救兵。從此襄、樊道絕,勢如壘卵之危。嶽州與襄、樊相去不遠,人心洶洶。徐君寶見襄、樊圍困,自知生死不保,夫妻二人計議道:“襄、樊如此圍困,其勢斷然不能保全。況賈似道當國,貪淫不理朝事,日日縱遊西湖之上,與姬妾們鬥蟋蟀,如此謀國,天下怎生能夠有太平之日?元兵若破了襄、樊,乘上流之勢,頃刻便到此地,我與你性命休矣。就使奔走逃難,苟活性命,其勢亦不能兩全,則我夫妻二人會合之日不多,樂昌破鏡之事,必然再見,怎生是好?”金淑貞道:“生則同生,死則同死,此是一定之理。樂昌宮主之事,我斷不為。若日後有難,妾隻有一死以謝君,當不作失節之婦,以玷辱千古之綱常也。”徐君寶道:“死則一處同死。你若能為盡節之婦,我豈為負義之夫?若你死而我不死,九泉之下,亦何麵目相見。是有節婦而無義夫也。吾意定矣。”夫妻二人日日相對而泣,以死自誓。有詩為證:
平章***遊湖,不惜襄樊病勢枯。
致使閨中年少侶,終朝死誓淚模糊!
不說徐君寶夫妻二人以死自誓,再說襄、樊一連圍困了五年,事在危急。賈似道隻是瞞著度宗皇帝,終日燕雀處堂,在半閑堂玩弄寶貨,與娼尼淫媾,十日一朝,入朝不拜,宮中一個妃子在度宗皇帝麵前漏泄了襄、樊圍困消息,賈似道知了,遂把這妃子誣以他事賜死。自此之後,一發瞞得鐵桶相似,竟置襄、樊於度外。荊湖製置使李庭芝見襄陽圍急,差統製官二員,一名張順、一名張貴,率領水兵數萬,乘風破浪而來,徑犯重圍,奮勇爭先,元兵盡數披靡,以避其鋒,直抵襄陽城下。及至收軍之時,獨不見了統製官張順。過了數日,見一屍首從上流而來,身披甲冑,手執弓矢,直抵橋梁,眾兵士爭先而看,不是別人,卻是張順將軍,身上傷了四槍,中了六箭,怒氣勃勃如生。眾兵士都以為神,遂埋葬於襄陽城外。張貴進了襄陽,守將呂文煥要留他共守。張貴恃其驍勇,要還郢州,遂募二人能埋伏水中數日不食者持了蠟丸書,赴郢州求救。二人到了郢州,郢州將官許發兵五千,駐於龍尾州,以助夾擊。二人又從水中暗來,約定了日子。怎知那郢州兵士前一日到,忽然風水大作,不能前進,退了三十裏下寨,有幾個逃兵走到元人處漏了消息。元人急差一支兵來,先據在龍尾州以逸待勞。張貴那知就裏,統兵前進,鼓噪而前,漸漸搖到龍尾州,遙望見軍船旗幟,隻道是郢州來救之兵。及至麵前,方知是元兵,張貴力戰,身被十餘槍,遂被元兵拿住。阿術要張貴投降,張貴立誓不屈,一刀結果了性命。元兵把張貴的屍首扛到襄陽城下,守城之人無一不痛哭。呂文煥遂把張貴葬埋於張順側,建立雙廟以祀之。有詩為證:忠臣張順救襄陽,力戰身亡廟祀雙。
此是忠臣非盜賊,休將《水滸》論行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