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卷巧妓佐夫成名(3 / 3)

妙哥果妙哥,爾知真爾知。

話說吳爾知自得此法之後,凡是有名之士來到臨安科舉,或是觀風玩景來遊西湖之人,吳爾知實時往拜,請以酒肴,送以詩文,臨行之時,又有贐禮奉贈。那些窮秀才眼孔甚小,見吳爾知如此殷懃禮貌,人人稱讚,個個傳揚。他又於烏紗象簡、勢官顯宦之處,掇臂奉屁,無所不至。因此名滿天下,都墮其術中而不悟。但見:目中僅識得“趙錢孫李”,胸內唯知有“天地玄黃”。借他人之詩文張冠李戴,誇自己之名姓吾著爾聞。終日送往迎來,驛丞官乃其班輩;一味肆筵設席,光祿寺是其弟兄。翻縉紳之名,則曰某貴某賤;考時流之目,且雲誰弱誰強。聞名士笑臉而迎,拜官人鞠躬而進。果是文理直恁居人後,鑽刺應推第一先。

話說秦檜有個門客曹泳,是秦檜心腹,官為戶部侍郎。看官,你道曹泳怎生遭際秦檜,做到戶部侍郎?那曹泳始初是個監黃岩酒稅的官兒,秩滿到部注闕上省。秦檜押敕,見曹泳姓名大驚,實時召見,細細看了一遍道:“公乃檜之恩人也。”曹泳再三思想不起,不知所答。秦檜又道:“汝忘之耶?”曹泳道:“昏愚之甚,實不省在何處曾遭遇太師。”秦檜自走入室內,少頃之間,袖中取出一小冊子與曹泳觀看。首尾不記他事,但中間有字一行道:某年月日,得某人錢五千、曹泳秀才絹二匹。曹泳看了,方才想得起,原先秦檜未遇之時,甚是貧窮,曾做鄉學先生,鬱鬱不得誌,做首詩道:若得水田三百畝,這番不做猴猻王。

後來失了鄉館,連這猴猻王也做不成了,遂到處借貸,曾於一富家借錢,富家贈五千錢,秦檜要再求加,富家不肯。那時曹泳在這富家也做鄉學先生,見秦檜貧窮,借錢未足,遂探囊中得二匹絹贈道:“此吾束修之餘也,今舉以贈子。”秦檜別後,竟不相聞。後來秦檜當國,威震天下,隻道另有一個秦丞相,不意就是前番這個秦秀才也。曹泳方才說道:“不意太師乃能記憶微賤如此!”秦檜道:“公真長者。厚德久不報,若非今日,幾乎相忘。”因而接入中堂,款以酒食,極其隆重。次日,教他上書改易文資,日升月轉,不上三年之間,做到戶部侍郎,知臨安府。

那時曹泳為入幕之賓,說的就靈,道的就聽,凡丞相府一應事務,無不關白。曹泳門下又有一個陸士規,是曹泳的心腹,或是關節,或是要坑陷的人,陸士規三言兩語,曹泳盡聽。那時曹妙哥已討了兩個粉頭接腳,自己洗幹身子,與吳爾知做夫妻,養那夫人之體。一日,陸士規可可的來曹妙哥嫖他的粉頭,曹妙哥暗暗計較道:“吳爾知這功名準要在這個人身上。”遂極意奉承,自己費數百金在陸士規身上。凡陸士規要的東西,百依百隨,也不等他出口,凡事多先意而迎,陸士規感激無比。曹妙哥卻又一無所求,再不開口,陸士規甚是過意不去。一日,曹妙哥將吳爾知前日所刻詩文送與陸士規看,陸士規久聞其名,因而極口稱讚。曹妙哥道:“這人做得舉人、進士否?”陸士規道:“怎生做不得?高中無疑。”曹妙哥道:“實不相瞞,這是我的相知。不識貴人可能提挈得他否?”陸士規日常裏受了曹妙哥的恭敬,無處可酬,見是他的相知,即忙應道:“卑人可以預力,但須一見曹侍郎。待我將此詩文送與曹侍郎看,功名自然唾手。”曹妙哥就叫吳爾知來當麵拜了。陸士規就領吳爾知去參見曹侍郎,先送明珠異寶、金銀彩幣共數千金為贄見之禮。曹泳收了禮出見,陸士規遂稱讚他許多好處,送詩文看了。曹泳便極口稱讚吳爾知的詩文,遂暗暗應允,就吩咐知貢舉的官兒與了他一個關節。辛酉、壬戌連捷登了進士,與秦檜兒子秦熺、侄秦昌時、秦昌齡做了同榜進士。那時曹泳要中秦檜的子侄,恐人議論,原要收拾些有名的人才於同榜之中,以示公道無私、科舉得人之意,適值陸士規薦這個宿有文名的人來,正中了曹泳之意。那秦檜又說曹泳得人,彼此稱讚不盡。看官,你道這妓女好巧,一個爛不濟的秀才,千方百計,使費金銀,買名刻集,騙了世上的人,便交通關節,白白拐了一個黃榜進士在於身上,可不是千古絕奇絕怪之事麼?吳爾知遂把《登科錄》上刊了曹氏之名。有詩為證:

十載寒窗未辛苦,九衢賭博作生涯。

八字生來憑財旺,建安七子未為嘉。

六月鵬搏雌風盛,身跨五馬極豪華。

四德更宜添智巧,三星準擬照琵琶。

二人同心營金榜,一天好事到烏紗。

話說吳爾知登了進士,選了伏羌縣尉,曹妙哥同到任所而去。轉眼間將近三年之期,乙醜春天。怎知路上行人口似碑,有人因見前次中了秦檜的子侄,心下不服,因搬演戲文中扮出兩個士子,推論今年知貢舉的該是那個。一個人開口道:“今年必是彭越。”一個人道:“怎生見得是彭越?”這個人道:“上科試官是韓信,信與彭越是一等人,所以知今歲是彭越。”那一個人道:“上科壬戌試官何曾是韓信?”這個人道:“上科試官若不是韓信,如何取得三秦?”眾人大驚。後來秦檜聞知大怒,將這一幹人並在座飲酒之人,盡數置之死地。遂起大獄,殺戮忠良不計其數,凡是有譏議他的,不是刀下死,就是獄中亡,輕則刺配遠惡軍州,斷送性命。秦檜之勢愈大,遂起不臣之心。秦檜主持於內,曹泳奉行在外,其勢驚天動地。那時吳爾知已經轉官,曹妙哥見事勢漸漸有些不妥,恐日後有事累及,對丈夫道:“你本是個爛不濟的秀才,我勉強用計扶持,瞞心昧己,騙了天下人的眼目,僥幸戴了這頂烏紗。天下那裏得可以長久僥幸之理,日久必要敗露,況且以金銀買通關節,中舉中進士,此是莫大之罪。明有人非,陰有鬼責,犯天地之大忌,冒鬼神之真恨,冥冥之中,定要折福折壽。如今秦相之勢驚天動地,殺戮忠良,罪大惡極,明日必有大禍。況你出身在於曹泳門下,日後冰山之勢一倒,受累非輕。古人見機而作,不如休了這官,埋名隱姓,匿於他州外府,可免此難。休得戀這一官,明日為他受害!”吳爾知如夢初醒,拍手大叫道:“賢哉吾妻,精哉此計!”即便依計而行,假托有病,出了致仕文書,辭了上官,遂同夫人齎了些金銀細軟之物,改名換姓,就如範蠡載西子遊五湖的光景,隱於他州外府終身,竟不知去向。果然,秦檜末年連高宗也在他掌握之中,奈何他不得。幸而嶽爺有靈,把秦檜陰魂勾去,用鐵火箸插於脊骨之間,烈火燒其背,遂患背疽,如火一般熱,如盤子一般大,爛見肺腑,甚是危篤。曹泳卻又畫一計策,待高宗來視病之時出一劄子,要把兒子秦熺代職。劄子寫得端正,高宗來相府視病,秦檜被嶽爺爺拿去,已不能言語,但於懷中取出劄子,要把兒子秦熺代職。高宗看了,默然無言,出了府門,呼幹辦府事之人問道:“這劄子誰人所為?”幹辦府事之人答道:“是曹泳。”秦檜死後,高宗遂把曹泳勒停,安置新州,陸士規置之死地。若當日曹妙哥不知機,吳爾知之禍斷難免矣。曾有古風一首,單道這婦人好處:

世道歪斜不可當,金銀聲價勝文章。

開元通寶真能事,變亂陰陽反故常。

賭博得財稱才子,亂灑珠璣到處揚。

懸知朝野公行賄,不惜金銀成鬥量。

曹泳得賄通關節,謬說文章籌策良。

一旦白丁列金榜,三秦公子姓名張。

平康女士知機者,常恐冰山罹禍殃。

掛冠神武更名去,誰問世道變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