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東坡好說鬼,我今說鬼亦如之。
青燈夜雨黃昏後,正是書齋說鬼時。
話說昔日括蒼有個儒士,頗好吟其詩句,一日遠出探望親眷,走到蔣家嶺過,忽然天上灑下一陣雨來,儒士口裏微微吟一句詩道:山前山後雨蒙蒙。
吟得詩完,嶺旁忽然見一宅子中一個女子,極有顏色,隔簾做繡作,接口吟一句道:才入桃源路便通。
儒士大以為異,又吟一句道:偶向堂前逢繡女。
那女子在簾中,也接一句道:豈知簾外有詩翁。
儒士又吟一句道:三春楊柳家家綠。
女子也接一句道:二月桃花處處紅。
儒士又吟道:欲問今宵端的事。
那女子也吟道:想來隻在夢魂中。
儒士大喝道:“你莫不是鬼麼?”忽然宅子並女子一齊通不見了。儒士打一看時,但見一個孤塚,草木荒涼而已,驚得一身冷汗。自此之後,便不敢打從這條嶺上經過。
再說唐朝廣州押衙官崔慶成,轄香藥綱解於內庫。到於皇華驛舍,崔慶成不知這個館驛是個凶地,夜晚忽然見個美婦人走到麵前,深深道個萬福,嬌聲細語的道:“妾今夜來見郎君,郎君畢竟疑心妾是個淫奔女子,不肯與妾成其婚姻之事。今日妾若舍棄郎君而去,好風良月,怎生虛度了韶光?妾心甚是牽掛。等待郎君再來,那時成其配偶,郎君切勿作負心人可也。”說罷,袖中取出一張紙來,送與崔慶成看,上麵寫有十二個字:川中狗 百姓眼 馬撲兒 禦廚飯崔慶成不解其意。那美婦人道:“君再來時,解說與妾聽便是。”說罷,輕移蓮步,嫋嫋婷婷而去。崔慶成情知是個鬼怪,不敢聲言,次早急急整頓了香藥綱,望前路進發。不則一月解到內庫,交割了公事,緩轡而回,仍舊經於此地,好生心驚膽戰,遂不敢宿於皇華驛舍,另覓民居借宿。到得黃昏後,想起前番婦人,暗暗的道:“妖精妖精,今番尋不著我矣。”胸中方才道罷,怎知那個妖精是有千裏眼、順風耳的,就在屏風背後徐徐踱將出來,道個萬福道:“郎君別來數十日,教妾好生牽掛,魂夢不安,怎生不到妾跟前來,成其好事?卻要妾遠遠尋候,郎君真是薄情人也。十二字可曾解得出否?”崔慶成默然無言。那婦人叫聲:“青衣何在?”青衣應聲走出。婦人吩咐道:“速辦酒肴來,我與郎君成其親事。”青衣應聲而去。霎時間,青衣將著酒肴盤盞放在桌上,勸崔慶成飲酒。崔慶成就如泥塑木雕的一般,怎敢沾唇?那婦人放出千般嫋娜、萬種妖嬈之勢,撒妖撒癡,倒在懷裏,摟住崔慶成身體,定要行其雲雨之事,就像 《西遊記》中陷空山無底洞金鼻白毛老鼠精,強逼唐三藏成親一樣。崔慶成卻有老主意,斷然不肯。纏纏綿綿,直到四更時分,纏得那婦人怒起,寫一首詩道:妖魄才魂自古靈,多情心膽似平生。
知君不是風流物,卻上幽原怨月明。
寫詩已罷,怒叫一聲:“眾鬼使何在?”屋角邊閃出百十個鬼使,或青或紅,或有角或無角,都是獠牙露嘴、奇形怪狀之相,一齊道:“俺娘子天上神仙,看這打脊魍魍、餛飩濁物,怎生有福消受俺娘子,俺娘子不如去休!”正是:留得五湖明月在,何愁無處下金鉤。
看那美人目如火星爆將出來,眾鬼使並青衣一齊簇擁而去,打滅了燈火,冷風徹骨逼人。崔慶成驚得魂不附體,幸而不傷性命。後來與宰相裴度說知此事,裴度詳此十二字道:“川中狗,蜀犬也,是個‘獨’字。百姓眼,乃民目也,是‘眠’字。馬撲兒,爪子也,是個‘孤’字。禦廚飯,官食也,是個‘館’字,乃‘獨眠孤館’四字,淫鬼求配之意。”崔慶成方悟。後來人再不敢經過此驛。果是:
精氣為物,遊魂為變。
夜中說鬼,如見其麵。
話說天順中慶元縣,有個書生,姓鄒名師孟,字宗魯,年登二十一歲;豐姿秀雅,長於詩詞歌賦,博學高才,無所不能,無所不會,排行第六,人稱他為“鄒六郎”。素聞杭州山水之美、西湖之勝,遂帶僮仆二人到於杭州地方,寓居候潮門外,凡是勝跡名山、琳宮梵宇,無日不遊、無日不玩,真真把一個西湖勝景,滿滿裝在胸中。遊了一年有餘,不勝神情飛動,意氣鼓舞,異日做個山水閑人。又想會稽山水為天下第一奇觀,當日王羲之、謝安石酷愛山陰山水,又說“山陰道上應接不暇”,不知怎生妙處,但遊西湖而不遊山陰,畢竟是件缺典。遂渡江而來,尋了寓處,終日往來於鏡湖、蘭亭、禹陵之間,真是“千岩競秀,萬壑爭流”,看不盡的勝跡名山。鄒師孟一日獨自一個信步往來,走入宋朝陵寢之地,不勝再三歎息道:“昔宋朝累代俱是寬仁愛民之主,並無失德,怎生遭楊璉真伽這個惡禿驢酷暴之禍,臭韃子恁般可恨,真是犬羊禽獸,深可痛恨!不知宋朝與他前世怎生結下冤仇,受此慘毒之苦。幸虧得唐義士救取,不然,三百餘年仁愛之君被此賊汙穢,豈不可恨?”說罷,不勝恨恨。
偶然感慨前朝事,可勝噓欷憑吊深。
話說鄒師孟一邊想,一邊走,不知不覺漸漸走至一處。但見:高山峻嶺,峭壁層巒。高山峻嶺,有遮天蔽日的大樹危鬆;峭壁層巒,有生雲起霧的奇峰怪石。萬木欹斜偃蹇,似百千鬼魅伸出拿龍捉虎之形;千峰突兀崔嵬,如億萬修羅張開吞人啖獸之口。藤蘿屈曲,蛟蛇蟠掛枝頭,好生怕恐;瀑布湍飛,雷霆震響岩下,怎不驚惶!鴉拍烏啼,種種疑為伏魅,狐行兔竄,蕭蕭盡屬愁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