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名姝,出塵才子,真個佳麗。魚水因緣,鸞鳳契合,事如人意。貝闕煙花,龍宮風月,謾詫傳書柳毅,想傳奇、又添一段,勾欄裏做《還魂記》。稀稀罕罕,奇奇怪怪,湊得完完備備。夢葉神言,婚諧腹偶,兩姓非容易。牙牀兒上,繡衾兒裏,渾似牡丹雙蒂。問這番、怎如前度,一般滋味?
這隻詞兒調寄《永遇樂》。話說元朝延佑初年,有個魏巫臣,是襄陽人,官為江浙行省參政,夫人蕭氏,封郢國夫人。共生三子:大者魏鸑,次者魏鷟,三名魏鵬。這魏鵬生於浙江公廨之中,魏巫臣因與錢塘賈平章相好,平章之妻邢國莫夫人亦與蕭夫人相好,同時兩位夫人懷著身孕,彼此指腹為婚。分娩之時,魏家生下男兒,名為魏鵬;賈家生下女子,名為娉娉。不期魏巫臣患起一場病來,死於任所,蕭夫人隻得抱了魏鵬,並大子魏鸑、次子魏鷟,扶柩而歸於襄陽,遂與莫夫人再三訂了婚姻之約,兩個相哭而別。賈平章同莫夫人直送至水口,方才分別。蕭夫人一路扶柩而回,漸漸到於家庭之間,發回了一應衙門人役,將丈夫棺木埋葬於祖墳之側,三年守孝,自不必說。
不覺魏鵬漸漸長大,年登十八,取字寓言。聰明智慧,熟於經史,三場得手,不料有才無命,至正間不第,心中甚是鬱悶。蕭夫人恐其成疾,遂對他說道:“錢塘乃父親做官之處,此時名師夙儒,多是你父親考取的門生,你可到彼訪一明師相從,好友相處,庶幾有成。況錢塘山水秀麗,妙不可言,可以開豁心胸,不必在此悶悶。”說罷,袖中取出一封書來道:“你到錢塘,當先訪故賈平章邢國莫夫人,把我這封書送與。我內中自有要緊說話,不可拆開。”吩咐已畢,遂取出送莫夫人的禮物交付。魏鵬領了母親書儀,暗暗的道:“母親書中不知有何等要緊說話在內,叫我不要拆開,我且私自拆開來一看何如?”那書上道:自別芳容,不覺又十五年矣。光陰迅速,有如此乎!憶昔日在錢塘之時,杯酒笑談,何日不同?豈期好事多磨,先參政棄世,苦不可言。妾從別後,無日不憶念夫人,不知夫人亦念妾否乎?後知先平章亦複喪逝,彼此痛苦,想同之也。恨雁杳魚沉,無從吊奠耳。別後定鍾蘭桂,鵬兒長大,頗事詩書,今秋下第,鬱鬱不樂。遂命遊學貴鄉,幸指點一明師相從,使彼學業有成,為幸為感。令愛想聰慧非常,深嫻四德,諒不負指腹為婚之約。今兩家兒女俱已長成,不知何日可諧婚期?敬此候問夫人起居,兼致菲儀數十種,聊表千裏鵝毛之意,萬勿鄙棄。邢國夫人妝次不宣。妾魏門蕭氏斂衽拜。
‘鵬看了書,大喜道:“原來我與賈小姐有指腹為婚之約,但不知人才何如,聰明何如,可配得我否?”遂叫小仆青山,收拾了琴劍書箱,一路而來,到於杭州地麵,就在北關門邊老嫗家做了寓所。次日出遊,遏訪故人無在者,唯見湖山佳麗,清景滿前,車馬喧門,笙歌盈耳。魏鵬看了,遂賦《滿庭芳》一闋以紀勝,題於紙窗之上。其詞曰:天下雄藩,浙江名郡,自來唯說錢塘。水清山秀,人物異尋常。多少朱門甲第,鬧叢裏、爭沸絲簧。少年客,謾攜綠綺,到處鼓鳳《求凰》。
徘徊應自笑,功名未就,紅葉誰將?且不須惆悵,柳嫩花芳。又道藍橋路近,願今生一飲瓊漿。那時節、雲英覷了,歡喜殺裴航。
話說魏鵬寫完此詞,邊嫗人走來見了道:“這是相公作耶?”魏鵬不應。邊嫗人道:“相公又見老婦不是知音之人。大凡樂府蘊藉為先,此詞雖佳,還欠娬媚。周美成、秦少遊、黃山穀諸人當不如此。”魏鵬聞了大驚,細細詢問邊嫗人來曆,方知他原是達睦丞相的寵姬,丞相薨後,出嫁民間,如今年已五十八歲,通曉詩書音律,善於談笑刺繡,多往來於達官家,為女子之師,人都稱他為“邊孺人”。魏鵬問道:“當日丞相與我先公參政並賈平章都是同輩人矣。”邊嫗人方知他是魏巫臣之子,便道:“大好大好。”因此酒肴宴飲。酒席之間,魏鵬細細問參政舊日同僚各官,邊嫗人道:“都無矣,隻有賈氏一門在此。”魏鵬道:“老母有書要達賈府,敢求孺人先容。”邊孺人許諾。魏鵬遂問平章棄世之後,莫夫人健否,小姐何如。邊孺人道:“夫人甚是康健。一子名麟,字靈昭;小姐名娉娉,字雲華,母親夢孔雀銜牡丹蕊於懷中而生,貌若天仙,填詞度曲,精妙入神,李易安、朱淑真之等輩也。莫夫人自幼命老婦教讀,老婦自以為不如也。夫人家中富貴氣象,不滅平章在日光景。”魏鵬見說小姐如此之妙,不覺神魂俱動,就要邊孺人到賈府去。
這壁廂邊孺人正要起身,莫夫人因見邊孺人長久不來,恰好叫丫鬟春鴻到邊孺人家裏來。邊孺人就同春鴻到賈府去見了夫人,說及魏家郎君,領蕭夫人致書之意。莫夫人吃驚道:“正在此想念,恰好到此,可速速為我召來。”就著春鴻來請,魏鵬隨步而往。到於賈府門首,春鴻先進通報,隨後就著二個青衣出來引導,到於重堂。莫夫人服命服而出,立於堂中,魏鵬再拜。夫人道:“魏郎幾時到此?”魏鵬道:“來此數日,未敢鬥膽進見。”夫人道:“通家至契,一來便當相見。”坐罷,夫人道:“記得別時尚在懷抱,今如此長成矣。”遂問蕭夫人並鸑、鷟二兄安否何如,魏鵬一一對答。夫人又說舊日之事,如在目前,但不提起指腹為婚之事。魏鵬甚是疑心,遂叫小仆青山解開書囊,取出母親之書,並禮物數十種送上。夫人拆開書,從頭看了,納入袖中,收了禮物,並不發一言。頃間一童子出拜,生得甚秀。夫人道:“小兒名麟兒也,今十二歲矣,與太夫人別後所生。”叫春鴻接小姐出來相見。須臾,邊孺人領二丫鬟擁一女子從繡簾中出,魏鵬見了欲避,夫人道:“小女子也,通家相見不妨。”小姐深深道了“萬福”,魏鵬答禮。小姐就坐於夫人之側,邊孺人也來坐了。魏鵬略略偷眼覷那小姐,果然貌若天仙,有西子之容、昭君之色。魏鵬見了,就如失魂的一般,不敢多看,即忙起身辭別。夫人留道:“先平章與先參政情同骨肉,尊堂與老身亦如姊妹,別後魚沉雁杳,絕不聞信息,恐此生無相見之期。今日得見郎君,老懷喜慰,怎便辭別?”魏鵬隻得坐下。夫人密密叫小姐進去整理酒筵,不一時間,酒筵齊備,水陸畢陳。夫人命兒子與小姐同坐,更迭勸酒。夫人對小姐道:“魏郎長如你三月,自今以後,既是通家,當以兄妹稱呼。”魏鵬聞得“兄妹”二字,驚得麵色如土,就像《西廂記》說的光景,卻又不敢作不悅之色,隻得勉強假作歡笑。夫人又命小姐再三勸酒,魏鵬終以“兄妹”二字飲酒不下。小姐見魏郎不飲,便對夫人道:“魏家哥哥想是不飲小杯,當以大杯奉敬何如?”魏郎道:“小杯尚且不能飲,何況大杯?”小姐道:“如不飲小杯,便以大杯敬也。”魏郎見小姐奉勸,隻得一飲而盡。夫人笑對邊孺人道:“郎君既在你家,怎生不早來說?該罰一杯。”邊孺人笑而飲之。飲罷,魏郎告退。夫人道:“魏郎不必到邊孺人處去,隻在寒舍安下便是。”魏郎假稱不敢。夫人道:“豈有通家骨肉之情,不在寒舍安下之理?”一壁廂叫家仆脫歡、小蒼頭宜童引魏郎到於前堂外東廂房止宿,一壁廂叫人到邊孺人家取行李。魏郎到於東廂房內,但見屏幃牀褥、書幾浴盆、筆硯琴棋,無一不備。魏郎雖以“兄妹”二字不樂,但遇此傾城之色,眉梢眼底,大有滋味,況且又住在此,盡可親而近之,後來必有好處。因賦《風入鬆》一詞,醉書於粉壁之上:碧城十二瞰湖邊,山水更清妍。此邦自古繁華地,風光好,終日歌弦。蘇小宅邊桃李,坡公堤上人煙。綺窗羅幕鎖蟬娟,咫尺遠如天。紅娘不寄張生信,西廂事,隻恐虛傳。怎及青銅明鏡,鑄來便得團圓。
不說魏郎思想賈雲華,且說賈雲華進到內室,好生牽掛魏郎,便叫丫鬟朱櫻道:“你去看魏家哥哥可曾睡否?”朱櫻出來看了,回複道:“魏家哥哥題首詩在壁上,我隔窗看不出,明日起早,待他不曾出房,將詩抄來與小姐看看是何等樣詩句。”看官,你道朱櫻怎生曉得,原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朱櫻日日伏侍小姐,繡牀之暇,讀書識字,此竅頗通。次日果然起早,將此詞抄與小姐看。小姐看了暗笑,便取了雙鸞霞箋一幅,磨得墨濃,蘸得筆飽,也和一首付與朱櫻。朱櫻將來送與魏郎道:“小姐致意哥哥,有書奉達。”魏郎拆開來一看,也是一首《風入鬆》詞,道:玉人家在漢江邊,才貌及春妍。天教吩咐風流態,好才調,會管能弦。文采胸中星鬥,詞華筆底雲煙。藍田新鋸璧娟娟,日暖絢晴天。廣寒宮闕應須到,《霓裳曲》一笑親傳。好向嫦娥借問,冰輪怎不教圓?
‘郎看了,笑得眼睛沒縫,方知邊孺人之稱讚一字非虛,見他賦情深厚,不忍釋手,遂珍藏於書笈之中,再三作謝,朱櫻自去。朱櫻方才轉身,夫人著宜童來請到中堂道:“郎君奉尊堂之命,遠來遊學,不可蹉跎時日。此處有個何先生,大有學問之人,門下學生相從者甚多。郎君如從他讀書,大有進益。贄見之禮,吾已備辦在此矣。”魏郎雖然口裏應允,他心中全念著賈雲華,將“功名”二字竟拋在東洋大海裏去了,還有什麼“詩雲子曰、之乎者也”!見夫人強逼他去從先生,這也是不湊趣之事,竟像小孩子上學堂的一般,心裏有不欲之意。沒奈何,隻得承命而去,然也不過應名故事而已,那真心倒全副都在賈雲華身上。但念夫人意思雖甚殷懃,供給雖甚整齊,爭奈再不提起姻事,“妹妹哥 哥”畢竟不妥,不知日後還可有婚姻之期否。遂走到吳山上伍相國祠中,虔誠祈一夢兆,得神報雲:灑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見姮娥。
‘郎醒來,再三推詳不得,隻得將來放過一邊。一日,偶與朋友出遊西湖,賈雲華因魏郎不在,同朱櫻悄悄走到書房之內,細細看魏郎窗上所題之詞,甚是嘖嘖稱讚。一時高興,也題絕句二首於臥屏之上:淨幾明窗絕點塵,聖賢長日與相親。
房瀟灑無餘物,惟有牙簽伴玉人。
又一絕句道:花柳芳菲二月時,名園剩有牡丹枝。
風流杜牧還知否,莫恨尋春去較遲。
話說魏郎抵暮歸來,見了此詩,深自懊悔不得相見,隨筆和二首題於花箋之上,道:冰肌玉骨出風塵,隔水盈盈不可親。
留下數聯珠與玉,憑將吩咐有情人。
又一絕句道:小桃才到試花時,不放深紅便滿枝。
隻為易開還易謝,東君有意故教遲。
‘郎寫完此詩,無便寄去。恰好春鴻攜一壺茶來道:“夫人聞西湖歸來,恐為酒困,特烹新龍井茶在此解渴。”魏郎見春鴻甚是體態輕盈,乘著一時酒興,便一把摟抱過來道:“小姐既認我為哥哥,你認我為夫何如?”春鴻變色不肯,道:“夫人嚴肅,又恐小姐知道嗔怪。”魏郎道:“小姐固無妨也。”春鴻再三掙扯不脫,也是及時之年,假意推辭,見魏郎上緊,也便逆來順受了。正是:偶然倉卒相親,也當春風一度。
‘郎事完,再三撫息道:“吾有一詩奉小姐,可為我持去。”春鴻比前更覺親熱,連聲應允,實時持去,付與小姐看了,納入袖中,吩咐春鴻切勿漏泄。方才說罷,夫人著朱櫻來請道:“莫家哥哥到。”賈雲華走出相見,是外兄莫有壬來探望。夫人設宴相待,魏郎同宴。夫人因久別有壬,且悲且喜,姑侄勸酬,不覺至醉,筵畢各散。夫人早睡,獨小姐率領丫鬟收拾器皿、鎖閉門戶。朱櫻持燭伴小姐出來照料,見魏郎獨立,驚道:“哥哥怎生還不去睡?”魏郎道:“口渴求茶。”小姐命朱櫻去取茶,魏郎見朱櫻去了,便道:“我有一言相告,母親為我婚姻,艱難水陸,千裏遠來,今夫人並無一語說及婚姻之事,但稱為’兄妹‘,怎生是好?”賈雲華默然不言。適朱櫻捧茶而至,賈雲華親遞與魏郎。魏郎謝道:“何煩親遞?”賈雲華道:“愛兄敬兄,禮宜如此。”魏郎漸漸挨身過來,賈雲華退立數步道:“今夕夜深,哥哥且返室,來宵有話再說。”遂道了萬福而退。次日,夫人中酒不能起,晚間小姐果然私走出來,到於東廂房,見魏郎道了萬福,閑話片時,見壁上琴道:“哥哥精於此耶?”魏郎道:“十四五時即究心於此。聞小姐此藝最精,小生先鼓一曲,拋磚引玉何如?”就除下壁上這張天風環佩琴來,鼓《關雎》一曲以動其心。小姐道:“吟猱綽注,一一皆精,但取聲太巧,下指略輕耳。”魏郎甚服其言,便請小姐試鼓一曲。雲華鼓《雉朝飛》一曲以答。魏郎道:“指法極妙,但此曲未免有淫豔之聲。”雲華道:“無妻之人,其詞哀苦,何淫豔之有?”魏郎道:“若非牧犢子之妻,安能造此妙乎?”雲華無言,但微笑而已。此夕言談稍洽,甚有情趣。忽夫人睡醒,呼小姐要人參湯。小姐急去,魏郎茫然自失,枕上賦 《如夢令》詞一曲道:明月好風良夜,夢楚王台下。雲散雨收難成,佳會又為虛話。誤也,誤也,青著眼兒幹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