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之父(1 / 1)

我父親七十三歲時的1991年,像一道高高的門檻橫亙著。父親用他最後的一絲氣力,試圖攀越它,但是山高高路迢迢,他沒能翻過去,便倒在了這一年的夏天裏。以後的日子裏,土地上少了一位普普通通的老人,而我卻沒有了至愛的父親。

那時我的日子還沒有現在這麼好過,娶妻生子,收入不高,囊中十二分的羞澀。我把祖屋讓給大姐夫,然後由姐夫和姐姐奉養父親。父親臨去之前一個星期,我回去看他。他拄著拐杖走來走去,精神比往時略好,當時我沒想到那是他的回光返照。

離別父親的早晨,我看見他坐在家門口的板凳上無聲地抹淚。他左手捏著拐杖,右手緩慢地抬起來,放在深陷的眼窩裏,一下又一下地抹。他這個抹淚的動作,至今仍在我的腦海以慢動作的形式不斷閃現。當時我突然產生了一種遺棄父親的感覺,返身往他的口袋裏塞了幾十元錢,卻不知道錢對於他已經再沒有作用。

一個星期之後父親去世,我塞給他的錢仍帶著他的體溫,完好無損地貼在他的心窩。父親向來不善言辭,甚至有些木訥。離別他的那個早晨,我看出父親其實是想要我留下來的,哪怕是多住一天。但是父親想到我的工作和前途,竟然一個字也沒有說,就像那些電影裏的英雄。

父親對我向來是無聲的,輕易不會從他的嘴裏跳出什麼聲音來。他不敢期望我成什麼大才,隻要能寫會算不被人欺負就算阿彌陀佛了。他從來不向別人炫耀自己的兒子,隻是在暗地裏對我說,如果你的奶奶還活著,不知道她會多麼愛你寵你。父親說這話時,臉上洋溢著一種幸福的光芒。也隻有這種時刻,我才窺視到他難得的一笑。這笑就像是石頭裂開的縫。

春節或者清明,當我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中時,父親常手提一個竹籃,帶上少許供品,走五六裏山路,去為祖母上墳。祖母埋在一座大山腳下,父親每去一次,總要從山頂走下去,然後再走上來。即使年邁難行了,父親也從未放棄對祖母的紀念。我對父親的這種行為,並不給予關注甚至於覺得他是在找累。但是父親從不解釋,也不強求我與他同行。直到現在我才理解,在我熱愛母親的時候,他也在熱愛他的母親。盡管他年屆七十,但隻要坐到祖母的墳前,他就是一位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父親死後的好多年裏,我回鄉過春節,總覺得去祖母墳頭的路上忽然缺少了什麼。那是父親的竹籃、拐杖以及雜遝的腳步。當我看見祖母的墳頭荒草萋萋樹木叢生時,猛地發覺我忽略了父親的感情。我應該接過父親手中的竹籃,把那條路一直走下去。也隻有這樣,我才能夠記住他那難得的一笑,重溫一些美好而又叫人心痛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