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因為遠在美國的那個小個子福克納而喜歡上南方的。這對於一個出生於南方,祖宗十八代都是南方人的我來說,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但是確實如此,福克納的文字使我堅定了做南方人的信心。
南方於我,最初隻是一個小小的村落,那裏的樹木淩亂不堪,陽光裏全是腐敗的氣息,泥巴沾滿人們的雙腿,有時要沾上好幾天,一塊一塊地像魚的鱗片。更多的時候,熱浪撲人,蒼蠅飛舞,水潭裏的落葉正以高於北方五倍的速度腐爛。這種景象一直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我記住她,但是還沒有確定愛她。她僅僅是一個我不得不接受的生存環境。我甚至還為這塊我生存的地方曾經被叫做南蠻之地而感到害羞。
屈原和沈從文的出現,使我對她開始有了好感。他們感時傷懷的情緒像瘟疫一樣傳染給我,使我頓時覺得南方大有作為。那時候我已經能夠真切地體會到南方灼人的氣息,所有的東西,包括故事都在這種易於使物體變質的氣候中發酵。我在氣候中通體發熱,甚至光亮。在如此美麗和如此惡劣的環境中,我的身上經常長出小塊的紅斑,它像燦爛的花朵開放和凋謝。中醫認定,這是內熱的結果。內火一熱,頭腦跟著膨脹,幻想和錯覺像青草蓬勃生長。寫出來的東西就像是高燒四十度的人吐出來的胡言亂語。這常常使我不夠自信,要到地球的經緯線上去尋求確認。
福克納一下使我自豪起來。這個一輩子都在寫美國南方的作家,把自己當作一頭牛,永遠拴在“約克納帕塔法縣”的這根木樁上。他密集的文字,把南方一網打盡,就是老人河的一聲歎息,就是因為想女人男主公快要繃開的胸前的第二顆紐扣,他都沒有放過。夕陽像天邊堆著的一堆尚未燃盡的煤渣,疲倦的目光像脫離水龍頭的水,在它離開水龍頭之後,再也不和水龍頭有什麼聯係。走進一幢木樓的某個人物,不知道該往哪裏走,於是變得像是自己在跟蹤自己。這不正是我的南方嗎?那個水汽淋漓,霧靄繚繞,需要福克納情感飽滿的煩瑣的文字覆蓋的南方。
事實上,已經有人概括了“熱帶寫作”,他們把生活在熱帶的作家一一開列出來,那是一大串能夠立即把文學愛好者嚇倒的名字。這和我多年前的直覺不幸吻合。對於我來說,熱帶其實就是我的南方。她火熱、潮濕、易於腐爛,到處都是風濕病和矮個子,鬼魅之氣不時浮出民間。他們對潔白,比如大雪充滿向往,對冷空氣異常敏感。因為個頭的矮小反應機敏之外,還容易在這種溫熱之中墮落和腐敗,就像水潭裏的枯枝敗葉。
但是無論是沈從文或者福克納,他們都不是用南方的風景去打動讀者。撥開他們像荒草一樣的文字,你會看見一種被稱為人性的東西慢慢地浮出來,抓住我們的心靈,使北方和南方一起感動。這就是為什麼沈從文寫湘西卻能漂洋過海,福克納寫約克納帕塔縣卻能在中國找到市場。心靈就像水,水與水相連。過去的遠方的一次心動,也許會在我們的今天,我們的這個地方產生最強烈的回響。這種回響,使我慢慢地從南方的地域脫離出來,更多地去關照人們的心理活動。這已經沒有南北之分,就像隨著空調機的普遍使用,無論是北方或者南方,我們時常都處在一種恒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