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在1881年,威斯康星農業協會討論了如下問題:“怎麼解釋過去三十年間全國範圍內的黑櫟木的二次生長?”我的櫟木正是其中的一棵。一位與會者認為這些黑櫟木是自生的,另一位則認為是南飛的鴿子反芻的櫟木果食生長而成。

“休息!”領頭的鋸工大叫,我們又停下來歇息。

現在我們鋸到了19世紀70年代,這十年可謂是威斯康星州的小麥狂歡季。1879年一個星期一的早晨,麥虱、蛆和鏽菌的肆虐以及土地肥力的衰竭終於令威斯康星的農民相信,在種植小麥的競賽中,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與西部原始草原相媲美。而過度的種植最終隻能導致土地的衰竭。我懷疑我的農場也參與了這場競賽,而我這棵櫟木北部的沙丘正是小麥種植過度的產物。

1879年同樣見證了首次的鯉魚養殖和首批從歐洲偷運過來的匍匐冰草。1879年10月27日,6隻遷徙的鬆雞停落在麥迪遜的德國衛公理會教堂的屋頂,俯瞰這座發展中的城市。11月8日,據報道麥迪遜市場上由於供過於求,每隻鴨子售價僅為10美分。

1878年,來自索克拉皮茲的一個獵鹿者預言,“獵人的數量有望超過鹿的數量。”

1877年9月10日,兄弟二人在木斯基哥湖打獵,一天之內就捕獲了210隻藍翼水鴨。

1876年是有記載以來降水量最多的年份,年降水量高達50英寸。

或許是因為暴雨肆虐的緣故,草原榛雞的數量大幅下降。

1875年,在往東一個縣距離的約克大草原上,4個獵人射殺了153隻鬆雞。同年,在我的橡樹往北10英裏的魔鬼湖裏,美國漁業委員開始養殖大西洋鮭魚。

1874年,橡樹裹上了首批工廠生產的帶刺鐵絲網。我希望此時鋸子下麵的橡樹裏沒有埋著這種物品。

1873年芝加哥的一家公司收購了25000隻草原榛雞,並把它們推向市場。這家公司以每打3.25美元的價格共收購了600000隻草原榛雞。

1872年,在距此地兩個縣距離遠的西南方,威斯康星州最後一隻野生火雞被殺死。

可以這麼說,這十年結束了拓荒者對小麥的瘋狂種植,也結束了拓荒者對鴿子的瘋狂捕殺。1871年,在從我的橡樹往西北方向鋪開的50英裏的三角形區域內,據估計共有1.36億隻鴿子築巢,也許有鴿子就在我的這棵橡樹上築了巢,因為當時這棵橡樹有20英尺高,枝葉繁茂。一群群的獵人使用網、獵槍、大棒和少量的鹽來捕獵鴿子,一個個車皮裝滿用來做餡餅的鴿子肉駛向南部和東部的各個城市。這是鴿子最後一次在威斯康星州築巢,這也幾乎是鴿子最後一次在美國各州築巢。

1871年還帶來了帝國版圖拓展的另外一些證據:佩什蒂戈大火橫掃了好幾個縣的樹木和土地,還有芝加哥大火,據說這是由一頭奶牛抗議性的一踢所引發的。

1870年田鼠開始了在帝國的領土擴張。它們吃光了這個新建州果園裏所有的果樹苗,然後它們也死了。它們沒有吃掉我的橡樹,因為橡樹的樹皮對田鼠而言太粗糙,皮也太厚了。

同樣是在1870年,一位專為市場捕獵的獵人在《美國運動家》雜誌上誇口,說自己在芝加哥附近一個季節就捕殺了6000隻鴨子。

“休息!”領頭的鋸工大喊,我們又停下來歇息。

我們的鋸子現在鋸到了19世紀60年代,在這個年代裏,數以千計的人為了解決一個問題而獻出了自己的生命。這個問題就是,人與人組成的群落是否輕易地就能被瓦解掉?問題解決了,但是他們當時沒能看出,我們至今仍沒看出,同樣的問題也適用於人與土地所組成的群落。

這十年人們並非沒有探索更大的問題。1869年因克瑞斯?A·拉帕姆勸說州園藝協會獎勵人工植樹造林。1866年,威斯康星州最後一隻本土麋鹿被殺死。鋸子現在鋸到了1865年,也就是這棵橡樹的中心年輪。這一年約翰?繆爾向他的兄弟提出購買一塊地,打算用來保護年輕時給他帶來歡樂的野花,當時他兄弟的家庭農場就位於我的橡樹以東30英裏的地方。他的兄弟拒絕了這個提議,然而繆爾的這個想法卻無法阻止:在威斯康星州的曆史上,1865年依然是自然、野生和自由的生命的幸運之年。

我們鋸到了樹心。鋸子開始在曆史年代上逆向而行。我們隨著年代反向鋸出,向外一直鋸到了樹樁的最外沿。終於,大樹幹上一陣戰栗,鋸縫突然變寬。鋸工迅速地拔出鋸子,往後跳向了安全的位置。所有人都在大叫,“木材好了!”我的櫟木傾斜著發出吱嘎聲,最後在地動山搖的轟隆聲中,櫟木橫臥在養育它的移民古道上。

接下來就是木材製作了。一截截樹幹被倒立起來,伴隨著大木錘敲打鋼楔的聲音,樹幹被劈成了芳香的厚木板,待捆綁後堆放在路邊。

曆史學家有一則關於鋸子、楔子和斧頭的不同功能的寓言。

鋸子的工作就是跨越歲月,按順序切過一年又一年。鋸齒從每一年中拉出細微的事實的碎片,堆積成小堆,木工稱之為鋸末,而曆史學家則稱之為檔案。兩者都是通過樣品的外在可視特性來判斷其內在特性。直到橫切完成,樹木才倒下,樹樁才能顯示一個世紀的全貌。樹木的倒下證明了人們稱之為曆史的大雜燴的統一。

楔子的工作則不同,它在放射狀的裂縫中運作。每個裂縫都同時呈現所有年代的全貌,要麼就什麼都看不見,這取決於選擇楔子切入平麵的技巧。如果不能確定裂縫的位置,可以把這截樹幹放置一年,直到有裂縫產生。很多匆忙敲進去的楔子,最終嵌入了無法分割的斜形紋理中,隻能在木頭中生鏽。

斧頭隻能呈對角線砍入歲月,並且隻能砍到最外圍的最近幾年的年輪。它的特殊功能是剪枝,因為無論是鋸子還是楔子都無法做到這一點。

這三種工具是成就好櫟木的必要條件,也是成就真實的曆史的必要條件。

在我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水壺在火爐上叫唱著,好櫟木在白色的灰燼上燒成了紅色的木炭。春天到來的時候,我會把這些灰燼運回沙丘下的果園裏。它們會再次回到我的身邊,那時回來的或許是紅紅的蘋果,又或許是十月份某隻肥胖的鬆鼠一心一意地播種橡籽所展示出來的進取精神。為什麼播種,它自己也不知道。

三 月

雁 歸 來

孤雁不成夏,然而當一群大雁衝破三月融雪期的陰鬱的時候,春天來了。

一隻主紅雀看到融雪便開始歌唱春天,後來發現自己弄錯了,隻好重拾冬天的沉寂。一隻花栗鼠跑出來想曬日光浴,卻看到了暴風雪,於是隻好再回去睡覺。可是一隻遷徙的大雁卻退無可退,因為它下了大賭注,在茫茫夜色中飛越了200英裏,隻為找到一塊融化的湖麵,它的到來承載了先知破釜沉舟般的信念。

對於走路時不抬頭望天,也沒有豎起耳朵傾聽大雁鳴叫的人而言,三月的早晨了無生機。我曾經認識一位接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士,還是美國大學一個以拉丁字母命名的姐妹會的會員。她告訴我說她從未聽到或看到過大雁,盡管大雁每年兩次停駐在她家隔音效果極好的屋頂,宣告季節的更迭。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教育是一種過程,一種用自己的覺察力去交換較小價值事物的過程?大雁如果接受了這樣的教育,它很快就會變成一堆羽毛。

來我們的農場宣告季節更迭的大雁對很多事情都能清醒地覺察到,其中包括威斯康星州的各項法令。十一月南下的雁群傲慢地從我們的高空飛過,縱然看到最鍾愛的沙洲和泥沼也罕有發出雁鳴。較之於它們的目的地,飛行直線已然彎曲,而這個不容偏離的目的地正是南方20英裏外離我們最近的大湖。在那裏,它們白天在水麵遊蕩,夜晚從剛剛收割的莊稼殘莖裏啄食穀粒。十一月的大雁還覺察到,每一個水窪、每一個池塘從早到晚都密布著渴望獵殺它們的槍支。

三月的雁群與十一月的雁群不同。盡管冬天大多時候它們都被獵殺,它們羽翼上大型鉛彈的彈痕就證實了這一點,但是它們知道現在春季停戰協議(禁獵)已經開始生效。它們沿著U形彎曲的河道盤旋,超低空飛越沒有槍支威脅的小岬和島嶼,急促不清地對著每一個沙洲鳴叫,仿佛遇到了失去已久的朋友。它們在沼澤和草地上低空穿行,向每一個剛剛融化的水坑和水池送去它們的問候。最後,在我們的沼澤上空試探性地飛了幾圈之後,它們調整好翅膀,靜靜地滑向池塘,黑色的雙腳如飛機的起落裝置般掉落下來,尾部在遠山的襯托下分外白皙。剛一觸碰到水麵,我們的新客人便開始鳴叫嬉戲,驅除了易碎的香蒲上的最後一絲冬意。我們的大雁又回來了!

每年的這個時候我總是希望自己能化身麝鼠,潛伏在沼澤深處,隻露出一雙眼睛,觀察四周的一切。

第一群大雁一進入沼澤就開始大聲鳴叫,邀請每一個遷徙的雁群在此停駐。於是,幾天之後沼澤就擠滿了大雁。我們一般用兩個標準來測量農場裏春天來臨的程度:一是鬆樹種植的數量,二是停駐的大雁的數量。目前保持的最高記錄是1946年4月11日,那天的大雁數量是642隻。

跟秋天一樣,春季的大雁每天也會飛到玉米地裏覓食,但是它們不再是鬼鬼祟祟地在夜間潛行。白日裏雁群喧鬧著在玉米地的殘莖裏飛來飛去。每次出發前總是吵吵嚷嚷,仿佛在爭論著吃食的口味,回來之前的爭吵聲就更大了。回歸的雁群一旦對環境熟悉了,就不會在沼澤地上空試探性地兜圈子。它們如同楓葉一般在天空中翻騰,忽左忽右向下側滑飛行,最後在下麵一片歡迎聲中叉開腿站立在沼澤地麵。我猜想接踵而至的鳴叫聲是在評說晚餐的美味。它們如今正在享用的是曆經整個冬季殘留下來的玉米粒,要不是有厚厚的積雪覆蓋著,這些玉米粒早被烏鴉、棉尾兔、田鼠和雉雞給吃光了。

很明顯,雁群選擇覓食的玉米茬子通常是位於原來的大草原的那一片。沒有人知道大雁對草原玉米的偏愛究竟是因為後者具有某種超常的營養價值,還是源自大草原時期一代又一代大雁傳承下來的傳統。或許這隻是基於一個更簡單的事實,那就是草原玉米地一般都比較大。假如我能聽懂大雁每日玉米地之行前後喧囂的爭論,我可能很快就能明白雁群偏愛大草原的原因了。可惜我聽不懂,不過我也很滿意自己能保有這個秘密。如果我們真對大雁的一切了如指掌,這個世界該是多麼的無趣!

在觀察大雁在春季每天的日常行為的時候,我們總會發現很多的孤雁,它們比雁群飛得更遠,叫得也更起勁。我們想當然地認定它們的鳴叫聲中含著惆悵,並且很草率地得出結論,認為它們要麼是喪偶心碎的孤雁,要麼是失去孩子的母雁。然而,老練的鳥類學家知道,對鳥類行為的這種主觀臆想是很不靠譜的。因此,對於這個問題,我長期以來一直盡力保持著開放的心態。

在花了六年的時間來統計雁群中大雁的數量之後,我和我的學生無意中對孤雁的意義有了一些新的發現。通過數學分析而不是單憑運氣,我們發現雁群中大雁的數目多數為6隻,或者是6的倍數。換句話說,一個雁群就是一個家庭,或者是幾個家庭聚合在一起組成的,而春天的孤雁或許正是我們最初想象的那樣,是冬季獵殺中失去親人的幸存者,正在徒然地尋找著自己的親人。現在,我總算可以同它們一起哀悼它們的親人,也為它們哀傷。

枯燥的數學竟然證實了愛鳥人令人傷感的推測,這種事情大概是不常見的吧。

四月的天氣已經很暖和,夜晚的時候我們喜歡待在戶外,傾聽沼澤地裏雁群的集會。總是有很長時間的寂靜,靜得隻能聽見鷸鳥的振翼聲,遠處貓頭鷹的叫聲,或者是多情的黑鴨帶著鼻音的嘎嘎聲。然後,突然傳來尖銳的雁鳴聲,四周立刻回蕩著一片嘈雜聲,有大雁翅膀拍打水麵的聲音,也有振動的羽翼如船槳推動黑色船頭般的雁頭所發出的聲音,還有身處不同陣營的旁觀者激烈的呐喊聲。最終,某隻大雁做了低沉的總結發言,喧囂聲退去了,隻剩下雁群中永無止境的若有若無的閑聊聲。又一次,我多麼希望自己是一隻麝鼠。

當白頭翁花盛開的時候,雁群的集會散了,五月之前沼澤地又變成了一片長滿青草的濕地,隻有紅翼鶇和秧雞能為它帶來一絲生機。

具有曆史諷刺意味的是,直到1943年,各個大國才在開羅實現了國家的聯合。而雁群卻在更早的時期就具有了這樣的理念,每年三月它們都用自己的生命來闡釋聯合的真理。

最初隻是在大冰原上的聯合,隨後有了三月融雪期的聯合,以及全世界雁群聯合向北方的大逃亡。從更新世開始,每年三月,雁群就吹響了聯合的號角:從中國海到西伯利亞幹草原,從幼發拉底河到伏爾加河,從尼羅河到摩爾曼斯克,從林肯郡到斯匹次卑爾根島。從更新世開始,每年三月,雁群就吹響了聯合的號角:從柯裏塔克到拉布拉多,從馬塔木斯克塔到昂加瓦,從馬蹄湖到哈德遜灣,從埃弗裏艾蘭到巴芬地區,從潘漢德爾到馬更西,從薩克拉門托到育空河。

憑借著雁群的這種國際性交往,伊利諾伊州的玉米殘粒穿越厚厚的雲層來到了北極凍原,與六月白夜過剩的日光相結合,哺育了這片凍原上所有的雛雁。在這個一年一度的以物易物的交易中,以陽光換取食物,以冬日的溫暖換取夏日的孤獨,整片大陸作為一個純受益者,收獲的是一首從昏暗的天際跌落至三月春泥的荒野的詩歌。

四 月

春 洪

大河總是流經大城市,貧瘠的農場有時會遭受春洪的襲擊。我們的農場就是一個貧瘠的農場,有時候我們四月來到農場就會遇到漲水。

當然,不用刻意去研究,從某種程度上講,我們從天氣預報就能猜到北方的雪將會融化,由此就能估計洪水需要多少天到達上遊城市。本來星期天的傍晚必須回去上班,卻因為洪水的原因回不去了。

漫漫洪水為自己對星期一早晨的約會造成的災難而低聲地哀悼,聽上去是那麼的動聽!大雁在一塊塊即將變成小水泊的玉米地上空巡視著,一邊低沉而驕傲地鳴叫。每隔100碼就有一隻大雁一大早就振動雙翼抽打著空氣,奮力地率領著它的梯隊,巡視著這片嶄新的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