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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介紹一下我們的縣城,它有個大俗即大雅的名字,叫鳥城。你可以說它大俗若雅,也可以說它大雅若俗。俗到極致就是雅,雅到極致就是俗,反正就是這樣的。不過它聽起來實在怪異,因為鳥城裏沒有什麼鳥,也不出產鳥,沒有奇寶異珍的鳥,隻有自然饋贈的麻雀。這個吊詭的名字讓許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實這還要感謝某一任縣長是個天才,原來我們的縣叫鳳凰,極其古老而又吉祥的名字。後來改製,聽說人家湖南已經有一個縣叫鳳凰了,而且根據史料考證人家的鳳凰比我們的鳳凰老,也就是說人家的鳳凰大約相當於我們鳳凰的姑奶奶級別,自然沒有讓賢的理由,但全國在一個統一執政黨下又不能有兩個相同的縣名,於是該縣長大筆一揮,改為鳥縣。這個名字令多數人大跌眼鏡,鳥是山東的土語,本是罵人的話,然而這位有鳥癖的縣長不管不顧一意孤行,他說,山東離我們十萬八千裏,他鳥他的去,我自鳥我的。正好這位縣長不是文史愛好者,尚未看過《水滸傳》,不知道鳥是男人生殖器的代稱,所以置全縣男性下半身於不顧,非要把此鳥拎出來頂在頭上招搖過市,他振振有詞地解釋——你鳳凰再牛逼也不過是一隻鳥,是鳥的分類,我現在是總稱,就像白馬黑馬都是馬,你硬要說白馬非馬那是自欺欺人,我這鳥處於一統江湖的地位,是鳥的統帥!

於是在這位鳥縣長的乾坤獨斷下,我們高雅的鳳凰縣變成了鳥縣,鳳凰城成為鳥城,全縣的子民都成為鳥人,這個鳥縣長徹底改變了全縣的自然生態和外界的觀感印象,使全縣成為養鳥大縣。

那次我們在鳥城看了場電影,是第二天或第三天,父親帶我們去看望三爺。因為二爺和我爺爺住在一個院落裏,而三爺很早就成家立業移居縣城。我三爺那時候似乎六十多歲了,已經退休,看著像個白麵書生。如果說我爺爺他們這一輩裏有貌似讀書人的,他就是第一個。我爺爺看起來是個比較憨厚、迂腐、木訥寡言的老頭子,不像是撥算盤珠的,倒儼如大單位管倉庫或看大門的。而我二爺絕似《烏龍山剿匪記》中的人物,就是裏麵的二爺,身子高大精壯,剃著光頭,彪悍,威武,我不知道他看過這個電視劇沒有,那簡直就是他的翻版。

我們在三爺家吃了頓飯,然後聊了會兒閑天,臨走時,由於我和哥哥沒有來過,人家照例要給點禮錢。父親客套說,哎呀,不要不要;人家說,拿著,一點一點!那簡直像古人在對對子。我和哥哥年齡雖小,但人小誌氣大,已經學會了君子不取“不義之財”,也擺著手說不要不要。然而錢終於被他們塞進衣兜裏去了,後來這段程序就告一段落。

走在路上,我與哥哥就去摸身上的錢,這錢不聽話,像魚一樣,摸了半天才逮住。哥哥掏出的是一張一元,他覺得還不夠,又去摸,海底撈月,摸了半天,什麼也沒撈出來。他確信隻有一元錢了,於是看著我,想一比高下,結果我手裏比他更慘,隻有八毛,是一個五毛,一個兩毛一個一毛。我父親覺得此事怪異,表示不解,於是我倆繼續摸,我自認我的摸功已經天衣無縫、爐火純青,然而我的口袋仍然空空如也,空得就像一個口袋。

不是我們貪財,這件事打破了常規思維,因為當時一般都是給三五元的,比如我的爺爺、二爺就是這樣。可這位書生三爺真是出人意料,給你一元倒也罷了,還給八毛碎票子,湊在一起,讓我忙活了半天。我和哥哥覺得錢少,但轉眼就忘了,隻有父親一臉羞愧之色,覺得這次是把他當乞丐看了,他確實意識到自己地位之低下。哎呀,真是“一旦離京城,四海飄零人”呐!

所以說在二十多年之前,我就做過一次八毛黨,是老黨員了。

至於我的爺爺,那更是帶點傳奇色彩的人物,但他的“傳奇”不是傳奇,乃是奇怪。

這麼說吧,我有時簡直不能相信我的身上流有他的血液。

因為我覺得,並且事實是我的爺爺是那麼怪異,不可理解,你無法走入他的內心,不知道他是什麼元素構成的。我懷疑他與我素無瓜葛,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物質,不幸的是我順藤摸瓜,從那根老藤一路摸下來,就發現我在他下麵長著、躺著,也就是說我身上不可避免的存有他的血液,我從他血管中來,但我已經不認識他了。

還記得若幹年前他唯一一次到我們家時的情景,那時他七十多歲,為了躲避門上的親友給他過生日祝壽太鬧騰,特意跑到我們鄉下來,這也是他唯一一次看望自己的第二個兒子。時值隆冬,天氣酷寒,我放學後回來在火塘邊看見他,一個胖胖的老頭子,可是並不笑眯眯。他不像一般農村老爺子一樣摸摸我的頭,問叫什麼名字,幾歲了?他基本上不和我們交流,一句話不說,一天說話幾乎不超過十句,坐在椅子上如禿鷹斂神,眼皮似睜非睜,眼簾似掛非掛,真個眼觀鼻鼻觀心,狀若老僧參禪。

這讓我第一次對“人種”問題產生了不同的見解,因為我們這裏沒有這樣的老頭子,他使我明白原來還可以有這樣一種人,他是你的爺爺,但與你沒有任何關係,好像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物質。而在我們這裏如果是爺爺和孫子,那就有著非同一般的關係,而這種關係不僅僅是血緣關係。

開始我與姐姐在他身邊繞來繞去,對他保持著足夠的興趣,隻把他當成一個“老玩具”了。我們坐在他身邊的凳子上觀察他,接近他,隻差“挑逗”他了,然而他不看我們,不為所動,麵對我們的挑逗他心如枯井、目不旁視,或視而不見,仿佛一切俱不存在,他甚至不用知道我們叫什麼名字,也不想知道。我哥哥還好些,他年齡大點,與老爺子保持了一定疏遠的距離,他常常倚門而立,目光投射過來恍兮惚兮,顯然比我們淺薄的探趣多了分思考。

我們不久就對這位老爺子失去了興趣,並能感到有他在時空氣的壓抑,仿佛他是個空氣壓縮機。

那些日子,父親少見地從街市上割回來幾吊豬肉,每吊數斤,因為街上的肉是鮮肉,而我們家隻有臘肉,老爺子牙齒不饒人,吃臘肉猶如老馬啃樹皮十分費勁。我父親及時的孝子行為讓他心靈上獲得了安慰,其實父親一直對老爺子獨善其身的生存原則頗有微詞。在我爺爺退休之前,他一直在縣財政局做會計,掌管著全縣的“經濟命脈”,新中國成立前他是國民黨的會計,新中國成立後他是共產黨的會計,不管政黨如何變換,他都穩坐“釣魚台”。但其實他是個優柔、畏縮和死板的人,如果按照他的地位和資曆,活動一下安置幾個子女當然不是難事,但他袖著兩隻手什麼也不做,我甚至懷疑他從來沒有想過安置子女的事。當年我父親十八歲下鄉謀生時隻有爛鋪蓋卷一筒,別無他物,沒有從家裏帶走一根雞毛,和我媽媽結婚時窮得丁當響。

我父親算是“賣石灰的——白手起家”,所以一生吃盡了苦頭。這裏當然有原因,我爺爺是地主。但你萬萬想不到的是,我爺爺還有另外一個奇異的身份,他之所以在新舊政黨執政中屹立不倒,繼續做他的會計,是因為他是“地下黨”,這當然是在新中國成立前,新中國成立後就不叫地下黨了。這個身份莫名其妙,不可思議。如果翻開我們的縣誌,或者打開一本叫《鳥縣慘案》的書(以前叫《鳳凰慘案》),上麵就有我爺爺的名字:顏重植。據說我的爺爺是一九四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的,還在延大學習過一年,相當於進修過,但他平時掩飾的身份是國民黨縣財政局會計,我不能想象這樣一個人會有如此勇氣和膽魄去玩兩麵三刀的把戲,因為通過接觸和別人對爺爺的評價來看,爺爺都是迂腐、老實、膽小如鼠的人,甚至還用了這麼一句形容:樹葉子掉下來都怕把頭砸了。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有如此的壯舉?那不是精神分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