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他一見到過去的工作夥伴就說:“我說,喬,第二十街有個法國人。他掙夠了錢,要回法國去。留下個挺不錯的小規模蒸汽洗衣房。你要是想安頓下來,就在那兒開個頭吧。拿這筆錢去買身衣服,十點鍾到這個人的辦公室去。他替我找到了這個洗衣房,他會帶你去那裏看看。要是你喜歡,並且覺得一萬二的價錢合適,就告訴我,它就歸你了。現在走吧,我忙著呢。待會兒再見。”
“聽我說,蒙湯,”喬壓住心裏的怒火緩慢地說。“我今兒早上到這裏來是想跟你聊聊。懂嗎?我可不是來要什麼洗衣房的。我看在老夥計的份上,想跟你敘談敘談,可你卻把個洗衣房塞給我。讓我告訴你該怎麼辦。你帶著你那個洗衣房見鬼去吧!”
他想衝出房間去,可馬丁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扭回來。
“聽我說,喬,”他說,“你要是這麼來,我就打爛你的腦瓜。就因為你是我的老夥計,我要使勁揍你。聽懂啦?你聽我的,好嗎?”
喬一把揪住他,想把他摔倒在地,可他拚命掙脫出來。他們倆緊緊扭打在一起,在房間裏兜來兜去,最後兩人重重摔在一把椅子上,把它壓了個粉碎。喬的兩條胳膊被抓住,胸脯被馬丁的膝蓋頂住壓在底下。等馬丁把他放開後,他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現在我們可以談上兩句啦,”馬丁說。“你打不贏我。我要你先解決那個洗衣房的事。完事後回到我這兒來,我們看在老夥計的份上聊聊。我告訴過你,我現在忙著呢。你瞧。”
這時,一個仆人送來早班郵件,是一大堆信和雜誌。
“我怎麼能一邊看這麼一堆東西,一邊跟你聊呢?你去把洗衣房的事定下來,然後我們再見麵。”
“好吧,”喬勉強同意了。“我以為你要趕我走呢,可我猜,我錯了。可我告訴你,蒙湯,要是正式交起手來,你休想打敗我。我的拳頭可比你的打得遠。”
“我們改日較量,等著瞧。”馬丁微笑著說。
“好極了,等洗衣房一開張就打,”喬伸出胳膊。“你看見這長度了嗎?把你的胳膊都比沒了。”
這個洗衣工走出去把門關上後,馬丁舒心地呼了口氣。他越來越討厭交際了。他每天都覺得跟人們應酬是一種極大的負擔。跟人們在一起讓他不安,搜索枯腸沒話找話讓他惱火。人們把他弄得煩躁不堪,他一跟人接觸,就馬上考慮找什麼借口把他們打發走。
他並沒有開始看信,懶洋洋地坐在椅子裏,一連半個鍾頭,什麼也不幹,他的意識中隻有些模糊而不完整的念頭,確切些說,他時有時無的意識中隻剩下每隔上好久才出現一回的這種念頭了。
他打起精神開始瀏覽那些信件。他一望而知,其中十幾封是要求他簽名留念的。有向他請求捐助的。有怪人寫來的信,有的聲稱自己造出了永動機的樣機,有的能證明地球表麵其實是個空心球體的內壁,有的要求資助,以便購買加利福尼亞半島建立共產主義社會。有的女人寫來信要求跟他結識,其中有一封讓他覺得好笑,因為信中附上了她付給教堂座位費的收據,以此證明她是個有信仰有責任心的女子。
每天的一大堆信中都有編輯和出版商的大量來信,編輯們真誠地希望得到他的稿件,出版商真誠地要他的書稿,他們要的都是原來他那些受到藐視的可憐稿件,當時,為了買郵票把它們寄出去,他所擁有的一切都進了當鋪。還有些意外的支票,有的是英國雜誌購買連載權的稿酬,有的是譯本的預付稿酬。他的英國代理人通知他說,他有三本書的德譯本版權已經賣出去了,另外,瑞典出了他的瑞典文譯本,然而是因為瑞典不是伯爾尼協約的締約國,所以他從這些譯本中得不到一分錢。俄國寫來一信,誠懇地請求允許他們出版俄文本,可這完全是空有其名,因為那個國家也不是伯爾尼協約的締約國。
他接著看那包文摘剪輯,發現自己的作品已成為當今的時髦,他已經成了個轟動一時的人物。他創作出的所有東西,統統被送到讀者麵前。這看來就是他走紅的原故。他的作品風糜了讀者大眾,就像吉卜林那樣,當時,他已經奄奄待斃,讀者在大眾心理的刺激下,一窩蜂都讀起他的作品來。馬丁記起,全世界的這幫讀者,當時讀了吉卜林的作品,雖然根本看不懂其中內容,卻拚命為他喝彩,但是沒過幾個月,又忽然向他撲將過去,把他攻擊得體無完膚。馬丁想到這裏,不由咧開嘴笑了。他自己難道過幾個月就不會受到類似的對待?等著瞧吧,他要捉弄他們,遠走高飛,去南海建起他的茅草屋,做起珍珠和椰子幹生意,乘坐裝有舷外浮材的單薄小艇在珊瑚礁上飛越,捕捉鯊魚和鰹魚,到泰奧海伊山穀的峭壁之間去打野山羊。
他這麼一想,才突然明白了自己的絕望處境。他清楚地看出,自己正在死蔭幽穀中等死。他的生命力正在逐漸消失、衰弱,他在一步步走向死亡。他意識到現在每天要睡多長時間,而且還渴望睡眠。過去,他痛恨睡眠,因為睡眠奪走了他生命中的寶貴時光。二十四小時中僅僅睡上四個小時,他還覺得這四小時的生命被剝奪了呢。他以前多麼舍不得睡覺啊!可現在,他卻舍不得生活了。生活並不美好。他嚐到的生活滋味不是甜的,而是苦的。他的危險就在於此。不渴望生活的生物隻能走向死亡。某種隱隱約約的求生本能在他身體中躁動著,他明白,必須離開了。他朝屋子裏掃視了一圈,一想到要收拾東西,他就覺得是個負擔。也許留到最後時刻再收拾更好些。他現在可以去買上一套行裝。
他戴上帽子出門,走進一家槍店,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挑選自動步槍、彈藥和漁具。做生意的方式有所改變,他得知,要訂貨就要等到了塔希提以後。反正可以從澳大利亞訂。這個方式讓他覺得高興。他避免了某種麻煩,這時做任何事都讓他覺得不舒服。他高高興興回到飯店,想到那張莫裏斯安樂椅,他就覺得心滿意足。可是,一走進房間就發現喬坐在他的安樂椅中,心裏不由難受得哼了一聲。
喬對那家洗衣房十分滿意。一切手續都辦好了,明天他就要去接管。馬丁閉住眼睛躺在床上,聽他說個不停。馬丁的思想已經飛向遠方了,遠得連他自己都意識不到是在思考。他偶然回答上一兩句也得花費一番力氣。可這還是跟他從來就喜歡的喬談話呢。但是喬卻對生活充滿熱情。喬生活中的喧鬧衝擊著馬丁疲憊不堪的心靈,讓他覺得難受。好像他是一根探針,刺得他疲憊的感官疼痛不已。喬提起他們得打上一架時,他幾乎尖聲叫嚷起來。
“記住,喬,你得按以前在雪萊溫泉旅館時你立下的規矩去經營這家洗衣房,”他說。“不許加班幹活。不許連夜苦幹。不許雇童工操縱碾壓機。哪兒也不能用童工。工錢要合理。”
喬點了點頭,掏出個筆記本來。
“瞧,我今天上午已經定下些規矩。你覺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