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3 / 3)

他在這條輪船上已經很悲慘了,然而一樁新的苦惱又襲上他的心頭。輪船抵達塔希提後怎麼辦?他就得上岸。他要先去訂貨,然後登上條大帆船去馬克薩斯群島,去幹那千百件想起來都叫人害怕的事情。不論什麼時候,隻要他逼著自己認真考慮,總會發現自己的處境有多麼危險。千真萬確,他正是在死蔭幽穀中徘徊,他的危險在於並沒有真正感到害怕。假如他感到了害怕,他就會向生的方向努力。由於他並不害怕,所以他才越來越向幽穀深處沉淪下去。他從過去熟悉的生活中沒有找到歡樂。瑪麗波薩號這時進入了東北貿易風區,但是,這股醇酒般的勁風卻讓他覺得惱火。他把椅子挪開,逃避這個過去與他日夜相伴的老夥計,躲開它熱烈的擁抱。

瑪麗波薩號開進赤道無風帶那天,馬丁感到比以前更加悲慘。他想睡都睡不著了。他睡得太充足,這時隻得醒著忍受白得刺眼的光芒。他心煩意亂,到處走動。空氣又濕又粘,陣雨過後他也不感到精神爽快。生命讓他感到痛苦。他像頭困獸一樣在甲板上走來走去,直到走累了才坐進椅子裏,坐乏了就站起來再走。他耐著性子看完了那本雜誌,又從船上的圖書室挑了幾本詩集。可是這些書也引不起他的興趣,後來,他隻得不停地溜達。

晚飯後,他要在甲飯上逗留到很晚,可這也對他毫無幫助,因為他走下自己的客艙後,還是睡不著。他連這種暫時逃避生活的事情也做不成了。這可太過分啦。他打開電燈,想看看書。有一本是斯威潘的詩集。他躺在床上翻看了幾頁,突然發生了興趣。他讀完一節,打算繼續看下去,卻不由自主地回到原來那一節。他把書扣在自己胸脯上,陷入了沉思。的確如此,就是這麼回事!奇怪,以前他居然沒想到!一切的意義不過如此。他這麼久以來一直漂蕩著,如今,斯威潘才向他揭示了幸福的出路。他需要安息,而安息正在這裏等待著他。他朝圓形舷窗瞟了一眼。好,夠大的了。幾星期來,他第一次感到快樂。他終於找到治療他這疾病的良方。他把書舉起來,緩緩朗讀那一節:

告別熱戀的生命,

擺脫希望與恐懼,

麵對冥界的眾神,

獻上簡短的謝忱。

生命從來有盡期,

長眠一去不複歸,

江河逶迤長煩惱,

大海深處得安息。

他又朝敞開的舷窗望了一眼。斯威潘向他提供了答案。生命是邪惡的,或者說,它變得越來越邪惡,越來越讓人無法忍受了。“長眠一去不複歸!”這行詩讓他深為感激。這簡直是宇宙的恩澤。當生活變得讓人痛苦讓人厭倦時,死亡就會用長眠給人安慰。他還等待什麼?該走啦。

他站起身,把頭探出舷窗外,望著船體劃開的乳白色浪花。瑪麗波薩號吃水很深,要是他雙手攀住窗口,腳準能夠到水麵。他可以悄然滑入水中。誰也不會聽見。一陣浪霧打濕了他的麵孔。他的舌頭嚐到一股鹹味,味道不賴。他不知道是不是該寫上一首絕唱,可是又一笑置之。沒時間啦,他急於成行。

他關掉客艙裏的燈,以免泄漏自己的秘密,然後把雙腳先伸出舷窗。他的肩膀給卡住了,他用力縮回身子,把一條胳膊貼在身子一側先擠出去。輪船這時正好擺動了一下,幫了他的忙,他鑽了出去,雙手吊在舷窗上。他的雙腳一碰到水麵,他就撒開手,身體掉進乳白色的浪花裏。瑪麗波薩號的船舷從他身旁飛駛而過,像一道黑黢黢的牆,上麵時而有幾個亮著燈的舷窗。它的確開得很快。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已經被甩在船後麵,在浪花和泡沫劈啪作響的海麵上緩緩遊著。

一條鰹魚在他白色的身體上咬了一口,他放聲大笑。魚撕下他的一塊肉,疼痛讓他想起了跳海的目的。剛才忙於活動,竟然忘記了原來的目的。瑪麗波薩號上的燈光在遠方越來越模糊了,可他卻在這裏滿懷信心地遊著,好像他的目的是要遊到一千英裏外最近的陸地上去似的。

這是求生的本能。他停止遊泳,然而,他一感到水漫到嘴邊,立即拚命劃動雙手,浮出水麵來。他想,這是求生的意誌,於是發出一聲冷笑。啊,原來他還有意誌,這意誌還挺堅強的,但是最後再使把勁,這意誌就不複存在啦。

他換了個垂直的姿勢,朝天空靜謐的星星望了一眼,同時把肺裏的空氣全都呼出去。他手足並用,猛地一劃,肩膀和半個胸脯露出了水麵。這是為了得到下沉的衝力。緊接著,他一動不動,聽任身體往下沉,像一尊白色的石像,沉了下去。他故意把水深深吸進肺裏,就像有人吸食麻醉品一樣。他感到窒息後,胳膊和腿不由自主地拚命掙紮起來,又把他推到水麵上,暴露在清澈的星空下。

他輕蔑地想道,這是求生的意誌。他竭力不把空氣吸進快要憋炸的肺裏,但是辦不到。好吧,他要換一個方式。他把肺裏吸足了空氣。這回足夠沉到很深的地方啦。他翻轉身體,使出渾身的力氣,調動全部意誌,頭朝下遊去。他越遊越深,睜開眼睛望著幽暗中鰹魚衝來撞去的磷磷閃光,希望它們別在他遊的時候來咬他,因為被咬疼後,他緊張的意誌說不定會垮下來。但是它們並沒有咬。他不禁感激生命給予他的最後恩惠。

他不停地向深處遊啊遊啊,直到胳膊和腿都累得再也劃不動為止。他知道已經遊得很深了。他的耳鼓開始疼痛,腦袋裏也開始感到嗡嗡的響聲。他的忍耐力眼看就要垮了,可他仍然逼著胳膊和腿把他的身體向更深處推進,最後他的意誌崩潰了,肺裏的空氣猛地衝了出來,變作一個個汽球般的水泡,擦著他的臉頰和眼睛直往上冒。接著到來的是一陣劇烈的疼痛和窒息。他還沒有死,這個念頭在他暈眩的意識中回蕩著,死亡是不痛苦的。他還活著,還能感覺到活著的劇烈痛苦。可這是生命給他的最後打擊了。

固執的手腳開始痙攣般地拍打、攪動,力量很虛弱。他到底戰勝了自己的手腳,也戰勝了求生的意誌,讓他的手腳亂動個不停的正是那種意誌。他沉得太深了,他的手腳再拚命掙紮也浮不上水麵去。他好像覺得懶洋洋地漂浮在一片夢幻的大海上,沐浴在五彩繽紛的光輝之中。那是什麼?好像是座燈塔。可它在他的腦子裏,它發出明亮而閃爍的白光。它閃爍的越來越快。他聽到一陣長時間的轟隆聲,似乎他正順著一段深不見底的樓梯摔了下去。落到樓梯底下時,他陷入黑暗之中。這便是他最後的意識。他掉進了黑暗。接著,他便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