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月亮在天上觀察夜行的火車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正月裏的塞北漠漠無言,沒有葉子的樹枝一律向天空伸展著手,它們在月色中仍然是黑的。火車龍行,而月華一瀉千裏,再好的火車也開不出月亮的光暈之外。
正月的旅人都是歸客。
歸客如一個瓷盤裏的水銀珠,從這頭滾向那頭。故鄉是根,他們明明知道回家過年是一次疲憊而倉促的行次,但還要回。歸客並不愚鈍,他們生長在樹梢上,甚至作為果實被摘收了,但還要回到根的邊上歇上一歇。這甚至不能夠叫做“歇”,過年是心情與體力的大擠榨。那歸客就算將自己的漿汁擠出來灑在根上了。
鐵路被這種噴射式的鄉情運動嚇得喘不過來氣。
我昨夜在家鄉的小城上車時,車站的鋼柵門竟被擠掉了軸。車站的職工和維持秩序的軍警無不目瞪口呆,他們麵對嗖嗖而過的黑色人流說不出話來。這是踏上歸程的人。當鐵門“咣啷”一聲摔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時,已是20年未見的景象,最近的一次是在“文革”中。誰也不能相信,擠倒鐵門的人並不是孔武大漢,是普通人,包括紮紅圍巾的鄉下打工妹。
火車開動的時候,車廂的人一瞬間集體交換一種眼色:開車了。眼色裏的包含物極複雜——終於上車了,離開家鄉了,年過完了。年過完了之後,月亮在火車的頭頂俯視著人們。不論人奔赴哪裏,月亮都不言語。從火車上仰望正月十七八的月亮,高而白,有一些顛簸感。它好像浮在海上。
上車的時候,大家的爆發力是一輩子很少遇到的集體爆發力。人們要幹什麼呢?
人們隻是要——走。
走,在人類的衝動中是顯見的大動作。摩西領以色列人出埃及,秦始皇遷天下36郡12萬戶填鹹陽,都是走。“文革”中最壯烈的景觀也在於大串聯,走。
人的流動,尤其是流動的加速,是進入時代大變化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