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節 冷與白(1 / 1)

天最冷的時候——我是說在沈陽——先是感到早上冷水浴的水“換人”了。頭一分鍾澆過來的是樓裏的水,不算太涼。轉而冷,地下的,像一夥強硬的人破門而入。水揣著針來的,聽著“嘩嘩”的聲音都響亮。承受的極限是:手指骨疼痛,停止。這時,如果往鏡子裏看一眼,瞥見一張驚慌的臉,像美國驚悚電影常有的鏡頭。傻了吧?這是我對自己說的話。

到屋外,如果鼻子先痛後酸,證明真冷了。鼻子頭兒像被鉗工的手擰了一下。你想,鼻子隻比臉突出兩厘米多,就被凍成這樣。在這樣的天氣裏,我比較留心別人的鼻子,見到矮扁的,替它們慶幸。但行人多戴口罩,見不到鼻子。天最冷時跑步,我容易被凍出眼淚——不是凍哭了,冷空氣刺激支氣管,咳嗽憋出眼淚——淚水在眼眶裏凍成小冰渣,顧盼晶瑩。還有,手從皮手套裏抽出,掏鑰匙開門那一瞬,如針紮,證明真冷了。

老年人形容天冷,愛說“真冷嘍”,好像盼望已久。我喜歡冷。一次往東走,見發電廠的大煙囪上紅漆白漆,像一條腿穿兒童連褲襪,頂端白煙滾滾。在晴朗的藍天下,抬頭見到銀白的煙團,也算難得的景觀。如果煙算煙囪的頭發的話,它的銀發飄向南方。我一想,從小到大看到的煙都往南飄,是為什麼?上級有規定嗎?想起來了,煙囪冒煙是燒暖氣,天刮北風。煙向南,像葡萄串一樣擴大。小時候在清水裏捏鋼筆的膽,那一串藍也不散,斯文蜿蜒。煙團也是這樣,煤好啊,經過了充分燃燒,煙白。煙團距離煙囪嘴那一段似無物,飄出去一段才變成煙。煙像煙囪放的風箏,像在海底追潛水艇的白色鯊魚。或者說,煙是地麵舒卷的葉子,一拽葉子,連煙囪也拔出來了。

那年五月,我登華山。下纜車,一步兩階跑上峰頂。至頂,身上出了不少汗,脫衣散熱,繞頸賞玩四外風景。不遠處,一對老夫妻對我笑,我對他們笑。在峰頂見到友善的人是幸事。他們看我大笑,我覺得不須大笑,則小笑。他們盯著我笑得前仰後合,我狐疑,觀自身,見——赤裸的上體——每一寸皮膚升騰白氣。胳膊、前胸、腋下和腰腹霧氣繚繞,配合高天之流雲,山峰絕壁,周圍黑黝黝的鬆樹背景,是挺好看。我笑,沒想到自己還有這兩下子,老夫妻好像看見了一個剛出鍋的人,像饅頭、黏豆包或發糕。我一琢磨,是山頂氣溫低,熱氣成煙。就好比說誰誰嗬氣成霜,也是天冷。有道是:“吹胡子瞪眼”,可能指北方人冬天說話嘴角帶兩縷白氣,吹如胡須。如此,我對老夫妻點頭,感謝他們的笑聲。但衣服仍不能穿,這和文不文明無關。此時穿衣,衣乃濕透,使身上為難。我當時想在身上寫一副對聯,左胸:蒹葭蒼蒼,右胸:白露為霜。這是《詩經·秦風》之一首,此地屬秦,恰好。這時,一隊戴紅帽的旅遊者上來,見了我,集體無意識大笑,邊笑邊指我,東倒西歪。一人說“成仙了,成仙了”。我隻好戀戀不舍地穿上了衣服。

今天早上,我路過一家朝鮮冷麵館,見一小夥兒拎一壺水,澆在撤下的炭爐上,水蒸氣潔白如銀,騰起七八米高。也沒見過什麼壯觀場麵,這已經很壯觀了。一壺水、一個爐子造出這麼大的煙柱,真乃“下下人有上上智”。水蒸氣在夏天也升這麼高,隻是天不冷,看不到氣的真相。冬天藏著無窮的白色,冰、雪、霜,越冷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