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節 鞋(1 / 1)

很久沒看到一邊走路一邊磕鞋的人。

除非在鄉村大路。高高的楊樹如同用鴨蛋青綢子裹住軀幹,在土色和薄薄的藍天下,點染靜謐的繁華。

道是走不完的。鄉間的行者不像城裏人雙手插在兜裏,他們手裏總要拿一樣東西:鋤頭、鍬、一籃雞蛋。這些東西無論在他們肩上肘彎手裏,總催人快行。

說不準哪時,有人站下,扶樹,脫下一隻鞋磕土,把土甩出來,勾著腳,手掌托鞋,平端眼前,看裏麵還有沒有土。

鑽進鞋克郎裏的,是新鮮濕潤的活土。這人貪圖近道從麥地裏走過,從渠水低語、蝴蝶翻飛的菜地走過。暄軟、被太陽曬得洋洋得意的土,被白露驚醒的土鑽進了鞋子,給他洗腳,跟腳趾捉迷藏玩兒。土香,有肌有肉,不像死土——城裏隨風旋走的浮塵。鄉村的土在鞋克郎裏被踩成泥箔,這是磕鞋的人眼裏看到的,裂成片兒,磕出鞋外,灑在沙石的鄉村大道上。過一會兒,鳥兒在樹上盯著這些土片驚訝:你們怎麼上這兒來啦?而行路人的身影遠了,和莊稼融混一起。

磕土的鞋不會是皮鞋,也沒有阿迪達斯。家做的,由母親或嫂子一錐子一線納出來的鞋,才常常鑽進黃土。她們用錐子在鞋底鑽眼兒,是一個女人所用的最大力氣。在鄉村,你看哪家針線笸籮裏的錐子把不像白金一樣閃閃發光。麻繩穿過鞋底的時候,以手拽,用牙咬。所以,鞋底子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這些字,閃著棕白色的光,像三春撒麥種,沙場秋點兵。最終伏在莊稼人的腳底板下。你說莊稼人怎能不本分,怎能不風雨如儀、汗出如漿?這是親人給你掛的一副掌。

舊日的遊子,遠行驛路,行囊隻有斜係在背的一雙新鞋。腳下一雙,背上一雙,天涯就這麼走了過來。睡覺時,他珍惜地脫鞋,對合枕在頭下入夢。夢裏有蟈蟈聲、蛐蛐聲、公雞打鳴聲、柴火畢剝聲和老母親沒有攏住的那綹白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