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著好東西分為兩種,一種好而本分,始終如一;另一種,在好中脫身,變成另一種的好。
譬如,桃子是第一種好東西,後一類如葡萄。葡萄在水果中本來就屬異類,漿果藤生,如眼睛一樣擠在一起,累累成串。小時候的圖畫課,我愛畫葡萄。密集的圓圈由上到下構成葡萄串,第一排五個,第二排六個,第三排七個,然後遞減,五、四、三排,最後畫兩個和底端的一個圓圈,添兩片葉子。葉子像牽牛花的葉子。這是什麼?大家都說——葡萄,可惜不能吃。丟一粒扔進嘴裏,嚼嚼,“噗”地吐出皮來。
葡萄不僅是葡萄,還是酒。說,它有精靈附體,由此物逃至彼物,比原來更神奇。土豆的命運是被洗幹淨,切開,與雞與豆角與牛肉共燉一鍋,或加盟肯德基的土豆泥聯盟。它能逃走嗎,逃走後變成了什麼?土豆酒?當然不能。桃子雖然也能釀酒,但沒有葡萄這麼飄逸,可幹邑,可威士忌,幹白而幹紅。你覺得葡萄是酒國的王孫,到處作秀,所向披靡。它把地中海的陽光藏起來泡在酒裏,把波爾多的露水藏起來摻進酒裏。葡萄其實是一個小偷,在酒裏藏了好多偷來的東西。它不僅偷東西,還不貞潔。不貞潔也算是一種偷吧——葡萄酒和橡木桶幽會,生出孩子交給路易十幾寄養。看呀,葡萄幹了這麼多輕薄事,人們卻說,其味繞梁三日,縈曲心懷。這就是精靈,做了壞事卻不受責備。
安塔盧西亞的詩人希梅內斯寫道:
從魯塞納、阿爾蒙特和巴洛斯來的驢子,它們馱著金黃色的液體,排著長隊,一小時一小時地等著到釀酒作坊卸貨。葡萄汁流了滿街,女人和孩子拎著瓦罐、土甕、小壺跑來。
那時候,酒坊裏充滿了歡樂,普拉特羅。尤其是狄斯莫的酒坊。你瞧,大核桃樹下那家酒坊,人們一邊用水洗刷,一邊高興地唱著民謠。工人們光著腳,扛著一桶桶葡萄汁,時而晃動,流出泡沫。遠處傳來桶匠的敲打聲,剛剛刨下的木屑散發芳香……我從阿姆斯特朗的前門走入,從後門出來。兩扇門快樂相對,在釀酒人的愛撫下,各自光彩煥發……
我的引文有一些長,可看出葡萄的精靈如何從這裏逃到哪裏。葡萄不過是水果,而酒——酒是什麼?它有靈魂與風格——成為葡萄的不沉之舟,它們藉此又活了一生,現在的話叫“提升”。在酒裏,人們熟知葡萄的性情,它們調皮、任性、縱欲、安逸、高貴、促狹、溫暖、體貼,像有人習慣說的:想不到,原來他是這樣的人啊!葡萄就是這種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