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冰箱之聲稱為冰箱的歌聲,它沒有旋律起伏,齊奏b調的5,樂器是中提琴。抽水馬桶是鈸,1812序曲加農炮奏響之後,鈸聲大作,彼得堡大門為此打開——這是抽水馬桶的歌聲。無事時,我在地板上走,某處吱嘎,這是普羅科菲耶夫《彼德和狼》裏麵狼的腳步兼歌聲。
如果這些聲音不算歌聲,開電視,聽這種那種的歌會,覺得這些歌會更不像歌聲。這些甜俗的、因因相襲的、靠電子設備湊裝的、所到之處有人舉熒光棒的歌會成了一個推介市場。
聽到歌聲已經很難。孩子是最愛歌的人,但被集中到學校收走了歌聲。大街上的行人,無論騎自行車或擠公交車,都不唱歌。他們嚴肅沉默地去了一個地方。
哪裏有歌聲?純樸的人聲,真唱,聽不到了。所謂卡拉OK最是傷心之地——心與耳都被手捧麥克風的不知好歹之人唱得煩躁不堪。日本人發明的這種玩意兒讓人受夠了。唱的人在伴奏帶和電視畫麵的鼓動下,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也掌握不好音量,偏又多情,別人隻好遭罪。
我懷念童年。放學時唱歌而返,穿過菜園子和樹林,遇到渠水就拎著鞋襪小心趟過。做什麼事都有歌聲陪伴——見到蝴蝶就給蝴蝶唱歌,見到蜜蜂給蜜蜂唱歌。如果哪個單位掛上了彩旗,我們歌聲大作,因為節日又要來到了。
鄉村潮濕的夜月下總有歌聲。何止是昆蟲,蚯蚓翻土,露珠從葉子上滾下來,甚至流星劃過都帶著歌聲。它們遙遠而不可捉摸,但的確在唱,一直都沒有停下來。河麵上魚嘴接喋,風擠過密密的玉米葉子,西瓜自己熟炸了,它們在夜的合唱中加入聲音。雲彩在河的左岸堆積,想要降下來占據蘆葦的領地,青蛙急得大叫。不出聲的什物隻有花香。野花開放的時候,說不出話,憋得臉紅。花朵發出柳樹式的香氣,被河水的潮濕氣味攪和的像莊稼的味道,使睡寐中的野鴨以為什麼地方又要開飯了。
在鄉村聽取天籟,人每每緘口。這時,連驢和公雞都不作聲了。人怎麼好意思唱《纖夫的愛》?那些真正歌唱的人,唱柳兒的詠歎調或男聲的《偷灑一滴淚》,與此夜剛好契合。歌劇的氣息可與星月交融,美聲是人聲中最好聽的聲音。好聽不好聽的檢驗方法是,在曠野中能否放喉一唱,其聲和周遭是否諧應,諧應就好聽。
§§第二輯 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