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節 炫技者(1 / 1)

鳥兒是給人類帶來自由幻想的動物。飛翔、羽毛、嗚唱,都是人類想據有的優勝。除了鳴唱外,哺乳類動物永遠也不可能飛翔和長出羽毛。而鳥類一定不喜歡人類,人類所有的,沒一樣為鳥類羨慕。鳥兒會想學習獵槍的射擊方法嗎?對打麻將和成為比爾·蓋茨它們同樣無興趣。從動物形態學與行為學上說,人類除了勞動與思考外,惡習實在太多,而思考所產生的惡習更多。除了猴子——這種不正經的動物偶爾模仿人類的動作外,所有的動物都沒有模仿過人類,它們不想做人。而人類在藝術和體育裏不知深淺地模仿奔馬、鷹、虎甚至孔雀的動作。動物對此從未感激,它們對人類的舉止感到恐懼。

彩色的鳥兒在城市裏幾乎滅絕。對鳥類這種視覺發達的晝行性動物來說,羽毛敷彩,是它們生存與繁殖的標識。但人類的視覺同樣發達,因此彩色的鳥兒消失,隻剩下麻雀。麻雀、老鼠是人類在城市裏數量最多的動物伴侶,昆蟲伴侶則有蟑螂蚊蠅,至少我所在的這座城市如此。

我喜歡麻雀,把它看作是鳥類派駐這裏的代表,像兩國交惡留在使館的工作人員一樣。它們傻,無論環境多麼完蛋都飛來飛去。它們具備鳥兒的一切所有:強健的胸肌,身上交錯的骨梁,骨,骼中空質輕。麻雀像其他鳥兒一樣,聽力良好,可以分辨百分之一秒內兩個不同的頻率,這對人類則不可能。第比爾根和羅依那的鳥類學著作表明,鳥類有可能聽到比人類音頻能力低的頻率,這讓發燒友嫉妒,人們對音箱的奢求就是低些,再低些。但你耳朵不行,怨誰?我在操場跑完步,常觀察麻雀飛翔、行走、啄食。麻雀走路是可笑的,不能用左右爪交替前進,像被地麵電擊,雙爪一並彈向前方。鳥類中仿佛水禽才會左右爪開步走。矚目麻雀竄蹦時間長了,忽見操場外有人雙腿交錯走,反覺可笑。鳥類的階級無論怎樣劃分,麻雀都是賤民。它們自己也知道。瓦礫上、廢井裏、草叢中,哪兒都有麻雀之旅。它們簡直就像天上的老鼠。有一次,我見一隻麻雀嗖地鑽進學生廢棄的破足球鞋裏,然後撲棱,半天才退出來,嚇壞了。它覺得又遇到了1958年人人敲鑼消滅麻雀那個運動。在一國範圍內,人人動手剿滅某一種鳥類,在曆史上無二例。

麻雀在小樹上俯衝落地,再飛躍而上。我覺得這和覓食並無關係,而在炫技,像莊子寫的那隻鳥兒,它鄙夷鯤鵬,起飛太過隆重。如果看到麻雀炫技,感到鯤鵬升空是麻煩。而麻雀,如某電梯廣告詞所誇讚過的,是“上上下下的享受”。而麻雀的空中一掠,也給城裏人的視覺帶來悅意。我們的天空畢竟還有飛翔的生物,這也得感謝麻雀。

多年前,我隨父母人“五七”幹校,在當地讀書。老師中有一姓姚的,教英語,南方人。他右腿因為踢足球受傷把髕骨摘掉了,走路像木頭一樣直。姚老師清華畢業,被其他工人出身的老師冷落,而他對我們也很冷落。冬日晚上,姚老師直挺挺地走到一口石砌的井旁,罩上捕魚的網。第二天早上,無數麻雀在網裏掙紮衝突,衝著無光。它們的小爪子攥在網線上擺頭伸翅,絕望極了。姚老師收網時,井邊已有同學圍觀,他們稱奇。姚老師冷峻地把網繩一拉,甩肩後,背一團亂麻雀回屋。別人說,他用鹽花椒水和的稀泥糊住活麻雀,一個個扔到火盆裏,烤了吃。我不太信,姚老師一個人能吃那麼多麻雀?在他屋後,看到了細潔的骨頭;很遠的渠裏,也見到了小細骨頭,泛黃了,夏天被雨水衝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