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的一切都美麗,我是說大地與植物。
假如搞不清中國畫“墨分五色”的道理,要到黑夜的植物園揣摩。太陽收走白晝的七色,夜裏還有光。從軟弱的月亮上飄來的微光,把植物變成線描與版畫的黑白插圖。紅花委屈得變成黑花與深灰的花,於是花也不怎麼驕矜,轉為嫻雅。在夜裏,植物們成為安靜高貴的種族,用黑白灰穿插映襯,白天的喧鬧與色彩爭奪就此隱退。而我們,退化為缺乏色彩識別能力(錐狀視覺細胞)的動物,如狗、鹿和老鼠。這樣看東西更好,寧靜柔和。而白日自然恢複色彩視力。
走在黑夜的植物園如看黑白電視,月光所照之處皆不真切,像塗一層毛茸茸的薄霜。它把水泥路照得太白,讓人不忍行走,怕弄髒。在高大的植物中間,如皇太極陵樹齡200多年的鬆林間,月光照不進來,卻仍然看到許多東西,它們變了樣。灌木像鐵絲網,青苔像雨澆過的氈片,廢磚如石,隻有樹還像樹——它們像英雄,鬆樹更像。楊樹是沒文化的功臣,連級;榆樹是離休老英雄,抗戰前的;鬆樹是按劍待決的將軍。隻有柳樹像女人,春天的柳樹更像女人——撒魅力大網罩住天下男人。
植物園的夜裏,周圍深處似有歌聲,聽不清旋律和伴奏,如教友彌撒。是風穿過樹葉蠟光的綠手掌嗎?風吹過鬆樹身上斑駁的盔甲,發出聲音。風和月光梳理草的亂發。風在水麵小步奔跑,留下魚鱗般的腳印。我看不到鬆林的頂端,頂端是一朵朵肅靜的冠冕,它們仰望月亮,懷想清朝的舊情,想孝莊文皇後——個善良的科爾沁女人,輔佐滿清中興。
在植物園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有些奇怪,啪嗒、啪嗒,不算好聽。隻有人或熊才這麼走路。狗與貓均輕捷無聲。我帶著我的腳步聲走過落葉,走到有燈光的地方。這麼晚了,四處奔走的隻有人類,鳥類樹類早已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