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水蛾出來了

兩條河,一條注入奧卡河,另一條注入伏爾加河;一條流經肥沃的奧波利耶,另一條流經多沼澤的紮列西耶。德列夫良人不知為什麼把兩條河都叫做涅爾利。我們從謝米諾湖繼續前行所走的是大涅爾利河,另一條是小涅爾利河。兩條河之間有一段可以拉過船隻的低地,兩條河都沿著一條路從紮列西耶流到奧波利耶去,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完全不同的兩條河才都叫一個名字。

我們在大涅爾利河中航行,一路上兩邊全是單調的沼澤,河道總是拐過來又拐過去,以至於科普尼諾村的教堂有半天工夫離得很近,有半天工夫遙遙可望。岸上的一個地方,有一個年輕的牧人在學吹喇叭,這聲音我們也幾乎整天可以聽見,時強時弱。

謝爾蓋·謝爾蓋伊奇的空盒氣壓表和菲利蒙神甫的腿部一致預告有連陰天,我們將成天被雨水淋澆。但是我不知道,這樣的天氣裏會不會有見不到美景的那一天。傍晚時出了太陽,因為久別重逢,顯得格外美麗,水中露出一塊塊巨石,高高的河岸上成片鬆樹林,菲利蒙神甫請求他嚴厲的領導讓他上岸去,能有5分鍾時間也好。我們大家心裏都明白,菲利蒙神甫為什麼要到高高的岸上去。我們測量河深,測試流速,根據空盒氣壓表計算氣壓高度,研究當地的行業,向村蘇維埃主席了解人口密度、土地和草地的麵積,速寫木造房屋的屋頂、門窗上的飾框、雕刻品,屋脊上的小木馬、小公雞——所有這些方誌學必須做的工作,隻有等統統完成以後,才能總結出這條河流的麵貌,但是菲利蒙神甫自以為隻要登高一望,便立即可以把這一片新土地盡收眼底。

神甫上去的地方確實很美,高聳的河岸,參天的鬆林,抬頭一望,帽子便會從頭上滑落。河麵上長滿了白色的百合花和睡蓮,還有一座綠拱門,那裏麵現出一片水灣。這水灣真大,我們真不知道究竟該往哪邊去才好,因為水灣比河道還寬得多,吸引著我們前去,但是河那邊站著兩個著綠裝的看門人,兩株細長的蘆葦,因為下麵水流襲擾,它們不住地顫動、點頭,可見,那才是河道,應該往那邊去。

旅行盡管艱辛,總也會有心緒平衡的短暫時刻來補償,這當兒,無論什麼微末的現象也會驀地展現出世界上奇絕的美色。在等待神甫返回的時候,我們見到夕陽斜照中無數水蛾在河麵上翩翩起舞,曼妙飄越,無不感到詫異。這些白色生物狀如蝴蝶,壽命隻有一天,然而它們是何等壯麗地度過這屬於它們的唯一的一天啊!這一天就像我的一樣,我是一看就了然的,因為我也有過這樣唯一的一天啊。

突然,高處鬆林裏的路上傳來一支歌,也像水蛾的生命一樣短促,接著又是第二支、第三支,是幾個女聲唱的。歌唱了又唱,我們仿佛覺得,水蛾正是隨著歌聲在河麵上起舞。我們的魯濱孫們拿出曼陀鈴和三弦琴,調試起來。鬆林裏有一輛坐滿農村姑娘的馬車,迎著我們的船隊慢慢走來。姑娘們見到了年輕人,在山上唱開了:

我的兩眼像小雪橇,

在山路上滴溜溜轉,

我的兩眼深棕色,

人人見了都愛憐。

魯濱孫們等山上的姑娘們同下麵的小船靠齊,就撥弄琴弦,從河麵唱起即興歌來回答:

我蕩雙槳把船兒劃,

船下是流水翻綠波,

我的親親身穿白衣衫,

衣衫裏是……一個炒菜鍋。

河上的鬆林裏爆發出了狂笑尖叫的聲音,正巧菲利蒙神甫也從林子裏出來,喜氣洋洋,手裏拿著一把即將成熟的草莓。

“喂,神甫,你在上頭見到什麼新東西,你手裏拿的是什麼呀?”

“這兒的氣候要暖和得多,”菲利蒙神甫說道,“在佩列斯拉夫利,草莓剛開花,這兒都快成熟了。”

瀆神的婆娘

表演結束以後,我們到弗拉西奇家去,並把馬爾法·巴拉諾娃也叫去。我們在那兒把全套儀式連同所有細節以及許多語言、俏皮話都記錄下來,那些語言使我們毫不懷疑,我們所接觸到的正是人的春天之神亞裏洛。盡管那是古代祭祀的相當可憐的殘餘,但也足可恢複大多數人已喪失的對於大地上能使人繁衍的力量的虔敬之心。我們甚至還明白這是如何達到的,因為一切都粗魯地幾乎以自己的名字稱呼著,然而這種粗魯卻是必不可少的,正如大地的粗魯一樣,盡管它生出了有如織錦一般的花花草草……

即使見到人類春天的這些可憐的殘餘,我們也心滿意足了,因為我們是做學問的人,學者總是隻滿足於殘餘的……

回來時,也同舉蕁麻的活動中一樣,小馬駒是在田野裏,得要去找,把它捉來。我們在弗拉西奇家裏,同弗拉西奇和馬爾法·巴拉諾娃一起靜待不了多久,各種各樣好奇的人漸漸地越來越多,在舉蕁麻活動之後,我們給過一點兒錢的幾個女人,突然像一陣旋風似的衝進我們屋裏,接著所有的人便都一齊大喊大叫,有如一群體大聲粗的巨鳥。麵對這一場發酒瘋似的胡鬧,我們真有點兒害怕,似乎她們就會撲過來,把我們撕成碎片。特別是有一個婆娘,仿佛是用石頭鑿成,而且塗上了顏色的,喊得最響。她旁邊一個黑頭發、黝黑皮膚、穿黃衣服的人,還是個大姑娘,漂漂亮亮的,也被那旋風刮昏了頭腦。一個個都張大了嘴,牙齒亮閃閃的。我們好不容易才明白,她們七嘴八舌,喊的是同樣的話:“60戈比。”等我們終於猜到是怎麼一回事,把60戈比交到一個婆娘手裏以後,她們這才擁出房子,像一陣風一樣在街上不知奔哪兒去了,有幾個人還跌跌撞撞的。

“是些寡婦和沒有孩子的婦女。”弗拉西奇告訴我們。

“寡婦,”我說道,“這倒可以理解,可是沒有孩子的女人也有丈夫啊。”

“做丈夫的,難道可以跟在屁股後頭去管沒孩子的老婆嗎?沒孩子的女人是自由的。”

無疑,我們所遇到的是桀驁不馴的多神教女教徒,我們基督教的始祖稱其為瀆神的婆娘。

但是問題不在她們身上,這樣的婆娘到處都有,問題是在同我們一起待在弗拉西奇家裏的那些模樣莊重的農民對待她們的態度。其中一人竟然直言不諱:

“我們認為,有這些女人,我們好處大啦,到底要有人給我們過日子添些樂趣啊。”

黑麥開花

天已黃昏,眼前一派美景。黑麥地上開滿了花。大地生出活的萬物,到處洋溢著存在於這萬物生長中的強烈的愛。我們同弗拉西奇坐大車行路,他對我們講起了他的境遇,講他同第一個妻子相處時吃了多大的苦頭:孩子在娘肚子裏開刀開壞了,此後妻子也就無法同他過夫妻生活,萬般無奈同她受了幾十年的苦。誠然,他倒並不是沒有去尋花問柳,可是到頭來沒有一個孩子:一個農民沒有孩子,算是過的什麼日子啊。後來想不到那個妻子死了,他娶了個年紀輕的,現在孩子都還小,可他已經60開外,精力不濟了,為了一家子吃飯,要做的活可是越來越多,看樣子,他是決計等不到家裏的幫手長成了。

說話間,我們正穿過一個村子,路上見到一根特長特高的天線。弗拉西奇對此很感興趣,於是又說了一陣無線電。

“你們聽說過猴子精子的事嗎?”他問道,“說是挨那麼一噴,你就可以一下子年輕五六歲……”

“看你說的,”我的同伴說,“不是五六歲,是二十五六歲。”

“不,不,”弗拉西奇說,“我隻要五六歲就夠了,幾個孩子就可以長成了,再多我也不要,幹嗎……”

說罷,竟十分認真地詢問怎樣才能弄到這些精子。

我們看到天線的這個村子,好像沒有盡頭,走了半天也不到邊。村子山地不夠,發展到了沼澤地裏,又從那兒建了新房子延伸到山上——看來這地方雖偏僻,人的繁衍力卻極強,不斷擴充地盤,硬是往外拱。

這時一片橙黃色的夕照中,我們看見了涅爾利和庫布裏兩條河的彙合處,橋那邊還有像安德裏阿諾沃、熱鬧的格裏戈羅沃一類的村子。這邊的岸上和街上,人來人往,四處可以聽到有如蜉蝣一般歡快的小曲。菲利蒙神甫在河上駕駛著他那隻大船,船上坐著四十來個孩子,腦袋挨著腦袋,那情形就像馬紮伊帶著一群兔子,卻原來是神甫讓孩子們乘船遊玩;魯濱孫們也把姑娘們邀到船上,也像馬紮伊船上一樣擁擠,他們彈起曼陀鈴和三弦琴,唱個沒完。見到我們以後,他們都上岸跟著大車來了,於是我們就回到庫布裏河岸上的帳篷裏。我們隻有一天不在,考察隊就完全越出了科學的軌道,菲利蒙神甫本來害怕他的學者主人,當他帶著幾分酒意回來的時候,吃了主人一頓教訓:

“神甫,研究方誌學,你的興趣可不怎麼大啊。”

夏 天

夜 美 人

花香撲鼻,總會使我回想起談不上性愛的童蒙時代的初戀。自然,百花之中也有一些花會勾引起動物的情欲,但那是些反常的花,隻能證明動物和植物在起源上有共性。也許,人也能從一些不可能有生兒育女的愛情的反常女人身上獲得花香的歡樂。茉莉花散發的是傷風敗俗的香味,憑我的嗅覺,我們這位森林中的普普通通的夜美人,總是把自己的動物本質隱藏起來,尤其是快到春天的一切特征即將消失,夏天就要到來的最後時候。她仿佛有先知之明,知道自己有咎,羞於在陽光下散發自己的香味。不過我不止一次發覺,當夜美人失去最初的鮮豔,她的白色黯淡了下去,竟至微微泛黃的時候,在這風流的最後時日,她便忘卻羞恥之心,甚至在陽光下也發出香味。那時候就可以說,今年春天已盡,同樣的春天再也不會返回了。

當春天的最後煩擾即將消逝的時候,我的心緒並沒有什麼不好,為春天歸去而惶惶不可終日,那全是枉然。我隻想停止我的不安生的活動,牢牢地紮在一個地方,同時又不跟大自然離別。於是我就在適於馴狗的地區選一個小村子,住下來。有時候為了尋找野物,我也會走出很遠很遠,但是每天晚上回到原來的農舍,躺在原來的床上,我會寫得愈來愈多。

春天的馥鬱花香,把我從一處驅趕到另一處,使我成了一個流浪漢。我的牲口糞,現在都給了院子的主人,他自己也養有動物。看起來都如此,人人出於必需,定居下來都保存自己的牲口糞,大地因此而黑油油的。

今天我帶了獵狗,出門稍作閑遊,手裏拿著一枝散發強烈香味的夜美人,在陽光下不時聞聞。我說:“浪漫夠了,春天逝去了。”

初次伺伏

我的小獵狗名叫羅穆路斯,但我多半叫它羅馬,或幹脆叫小羅馬,有時也尊稱為羅曼·瓦西裏奇。

這個小羅馬的腳爪和耳朵長得最快。它的耳朵長極了,往下看東西時,便會擋住眼睛。兩隻爪子常常會鉤住什麼東西,害得自己絆一跤。

今天出了這樣一件事:它從地窖裏登石級上來,爪子鉤住半塊磚頭,磚頭順著石級滾了下去。小羅馬見了十分驚奇,站在上頭,耳朵搭在眼睛上。久久地往下看,把腦袋時而側向這邊,時而側向那邊,好讓耳朵離開眼睛,以便看清東西。

“原來是這麼回事,羅曼·瓦西裏奇,”我說道,“磚頭就跟活的一樣,瞧它會跳哩!”

羅馬機靈地看看我。

“別老盯著我,”我說,“可要小心,要不它一使勁,蹦上來,直砸你的鼻子哩。”

羅馬轉動著眼睛。它大概極想跑下去看看,為什麼這個死磚頭忽然變活,滾了下去。不過到下麵去是很危險的,要是磚頭捉住它,把它拖到黑洞洞的地窖下麵去,便永無返回之日哩!

“怎麼辦好,”我問道,“是不是趕緊逃跑呢?”

羅馬隻是瞟了我一眼,我十分理解它的意思,它是想對我說:

“我自己也在琢磨怎麼逃跑,要不然我一回到下麵,它揪住我的枝條,可怎麼好呢?”

不,這是不可能的,所以羅馬就久久地站著,這也就是它的初次伺伏,目標卻是一塊死磚頭,就像大狗用鼻子在草叢中嗅到活的野物時總是如此做一樣。

小羅馬站得愈長久,愈覺得危險可怕。憑獵狗的感覺,結果會是敵手藏得愈死,等到突然活過來,蹦起來,就更可怕。

“我多站一會兒。”小羅馬暗自反複說。

它仿佛覺得磚頭也在輕輕地說:

“我多躺一會兒。”

然而磚頭躺上一百年也無所謂,活的小狗卻作難了,它疲倦了,腿發起顫來。

我問道:

“羅曼·瓦西裏奇,怎麼辦哪?”

羅馬用它的語言回答道:

“叫一聲好不好?”

“行啊,”我說,“叫吧!”

小羅馬叫了一聲,就跳到一邊去。大概因為害怕,它自以為叫醒了磚頭,磚頭似乎稍稍動了動。小羅馬站在那兒,遠遠地望著——沒有,磚頭沒有爬起來。小羅馬悄悄地走近一點兒,小心翼翼地往下看,磚頭還躺著。

“再叫一聲好不好!”

又叫了一聲,跳到一邊去。

這時羅馬的母親凱特聽到吠聲跑來了。它朝兒子所叫的那個地方細細看了一陣,慢慢地,一級一級往下走去。此刻,小羅馬當然不叫了,它相信母親做的事,往下看時也勇敢得多了。

凱特根據羅馬爪子的氣味,認出了留在那可怕的磚頭上的痕跡,聞了聞:磚頭是完全死的,安全的。接著,為了防備萬一,它逐步把一切都聞了聞,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以後,才抬起頭,以目光示意兒子:

“羅馬,我覺得這兒一切都平安無事。”

羅穆路斯這才安下心來,搖動起枝條。凱特回頭往上爬,羅穆路斯追上母親,一個勁兒晃動它的耳朵。

亞裏克的愛

我有時候帶獵狗到森林裏去,發誓不同它說一句人話,隻用眼色、手勢表達意思,萬不得已時也隻用含混不清的聲音。這是極不容易的。然而,默默無言中同動物交流,使人不得不傾注全副心神,有助於了解動物的心靈,仿佛能以己之心度動物之腹。我還覺得,亞裏克和凱特之間的愛慕之情,與其彼此用語言表達,我從旁竊聽,還不如它們在默默無言中交流,更為我所理解。

它們的相逢,是平平淡淡的。亞裏克聞了聞凱特,凱特不喜歡,亞裏克就走開去,到角落裏躺下。從這時起,亞裏克的性格起了變化,因為這個出生六周的黃毛美男子,慣於得到我專注的愛撫。我並不是要把動物人格化,把它們理想化,但我有一些證據,說明良種獵狗在打獵上同人的關係,遠非饑餓所能影響。亞裏克無論如何餓,隻要見我帶了獵槍,便會置食物於不顧。甚至處於動物那種情欲的高潮,也不會破壞我們打獵上的關係。那是在我得到凱特以後不久,凱特發了情,我隻好把亞裏克打發到打野獸用的獵狗“夜鶯”的棚子裏去。我不顧凱特的病態,繼續帶它到森林中和沼澤上去訓練,因為我住的地方遠離村子,很少有遇上別的狗的危險。有一回,我尋思著狗的打獵本能到底有多強,決心去冒險一試,把凱特和亞裏克都帶了去。此舉的危險,不僅因為這條德國種的打野鳥用的獵狗會有可能在灌木叢中同愛爾蘭的長毛狗混交,生下我不要的雜種狗後代,更主要的是凱特沒有受訓已經是第二個狩獵季節了,如果錯過,肯定會成為一條沒有本事的狗。我熱切間要對狗的心靈進行心理學上的探索,便終於拿定主意實驗一番,先放亞裏克和凱特到田野上去,然後再放它們到灌木叢中去。這一天,當兩條狗消失在灌木叢中,沒有回來的時候,我心中如焚如搗達數分鍾之久。我急急地去追尋,但是在原來的方向沒有找到它們;我把設想的一圈地方都跑了個遍,也不見蹤影;我吹哨子,也不見回來。於是我就氣急敗壞,慌不擇路,在灌木叢中亂鑽,一麵咒罵自己冒險的念頭。幸好,那德國種白底咖啡點的雜色毛的身體,在我急切中東張西望的眼前一閃,我終於又憑著它發現了亞裏克。隻見亞裏克雙目如傻似狂,直愣愣盯著草叢中看不見的鳥,站在那兒像青銅鑄就,它身後的凱特對打獵還什麼都不明白,莫名其妙地站著,一滴一滴鮮紅的濃血從身上落到草地和森林中的花上。話說回來,它們本來有足夠的時間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迎接我的。可見,還是我的話對,獵狗之所以為獵狗,就在於它們對那種於它們本身毫無好處可言的技能比排山倒海般強烈的情欲看得更為重要。

做完實驗以後,我幸福地回家。這次實驗使我有勇氣承認,我生平也有一次放走了我的凱特,滿腔熱情傾注於追求一個看不見的目標。如今我幸福地了解到,不僅人,而且良種的動物也往往會如此。可見,人在世界上畢竟還是無獨有偶的。我如今就是這般理解,有朝一日到了一個美好的時刻,感到自己在世界上並非完全孤獨,也便有了我們的幸福。

我後來還讓亞裏克同“夜鶯”一起在棚裏過了幾天,我常常去看亞裏克,給它以愛撫,用完全不同的人名去稱呼它。我也愛撫凱特,直呼它為卡秋莎。給一條狗起兩個名字,這是我自己的發明:一個在打獵中用,另一個在家中用;一個用於絕對服從,另一個卻有時候允許它可以任情恣性,連主人也讓它三分。看吧,亞裏克好像斯芬克斯,前腿交叉起來躺在窗台上,沐浴著陽光,一身紅毛發出令現代畫家難以描繪的一種提香的色調。這時候,你還能不能保持一個嚴厲的馴狗人的角色呢!我在此刻,不知為什麼會對它說:

“基留沙,我的親愛的!”

它連動也不動,相反,因為十分明白我在欣賞它的美,就越發凝神屏息,擺出那副高傲的姿態。

如果我竟用極輕的聲音說:

“亞裏克!”它就動動耳朵,深為感動,破壞了兩腿交叉的端莊模樣,甩起毛烘烘的尾巴,吧嗒吧嗒掃著地板。

在凱特發情期間,我帶它到森林中做實驗以後,我同亞裏克在棚子裏好好地長談了一次,我憑它的高傲姿態看出,它仿佛有些疏遠的樣子。後來發情期結束,我又讓它回到房子裏,它的態度開始變了。譬如湯菜倒進狗碗裏,發出它熟悉的聲音,卻隻招來凱特,凱特站在旁邊等著,閃動著它的禿尾巴。換作以前,亞裏克也早跑過來了,現在卻仍躺在角落裏,聽見聲音毫不在意,一副驕矜模樣,冷冷地不屑一顧。甚至於當我叫它來吃飯,它居然連站都不願站起來。以前我們吃飯的時候,亞裏克常守候著美味的食物,現在卻總是躺在桌子底下,隻有凱特來守候著,緊張地注視著一切,令人討厭,真想把它趕開。即使凱特不在,亞裏克也不再占據原先桌邊的位置了。我們家裏人人都明白,亞裏克不再是原先的亞裏克了,為凱特的到來,它是決不會原諒我們的。

打獵時節來到的時候,我不敢貿然起用凱特,我不了解它的能力,所以用了亞裏克。亞裏克重新占據了原先的地位,聽到倒食物的聲音時首先跑了來,吃飯的時候坐在桌邊,凱特站在它的後麵擺動著禿尾巴,機靈而令人生厭地望著,常常惹得我們喊:“回去!”打獵時節快結束的時候,凱特的本事突然領了先,使我帶亞裏克出去都沒有意思了。這條打野鳥用的德國獵狗幹起活來既沉著又機靈,把我迷住了。我決定以後改用這種狗打獵,一定讓凱特傳宗接代。在那一帶地方,可以作為凱特合適丈夫的,隻有一位畫家養的傑克。在中沙錐遷飛期間,我們決定讓兩條狗彼此認識,試試它們如何行動。結果相當不錯。我們常常忘記給獵槍裝彈藥,一心隻顧欣賞兩條機靈狗為了尋找獵物,如何分開,會合,又分開,找到獵物的蹤跡時便就地停下來,然後讓獵物陷入欲逃不能的窘境,它們也一動不動地站著,回頭望著我們。如果我們在欣賞它們而沒有盡快拿出打獵的行動,它們就催促我們。打完了獵,我們在沼澤岸邊煮了茶,閑談德國打鳥獵狗的未來後代。兩條狗累得要命,蜷曲著身子躺著。它們盡可以睡安穩覺,不像人那樣為神的存在問題而激動,因為我們就是狗的神,它們的命運控製在我們的手中。

有一回,家中隻有我和孩子們,見到凱特和亞裏克玩起來,我們就讓它們繞著桌子跑;即使碰倒椅子,跳到長沙發上,把桌布連茶杯都拽到地上,我們也不在乎。它們發起性子,竟去喝幹淨桶裏的水,我們也不製止。它們瘋瘋癲癲,我們覺得有趣極了,一心要把這場遊戲看完。開頭,亞裏克極度興奮,躺倒在地,肚子朝天。凱特趴到它身上,又扯又揪,使得它渾身無力,躺在那裏吐著舌頭,哈哈笑著。但是凱特這條像蛇一樣細巧的機靈狗,逗亞裏克的花樣層出不窮,終於使亞裏克發了急,猛然跳起來,向凱特撲去,用爪子抱住它的脖子,自己轉換著位置。凱特猶疑了片刻,驀地齜牙咧嘴,吼叫著反撲亞裏克,狠狠地咬了它一口。亞裏克垂下尾巴,一副可憐模樣,無精打采,躺回它的小墊上去。那雙有一圈黑點的像人似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椅子的一條腿。

次日,凱特和它親熱,它不理睬,凱特糾纏不休,它悶聲怒叫幾聲,凱特對此不在意,從它身上跳過去,回頭揪它的耳朵、尾巴,兩隻爪子抓得它黃毛亂飛。亞裏克有一個秘密的本事,能靈巧逮住吃的東西,那是我們為了取樂,將東西吊在線上,在離它嘴邊不遠的空中甩來蕩去,亞裏克仿佛並不注意,暗中卻久久地估量著,算計著,突然一縱,總是能準確無誤地逮到東西。在同凱特遊戲中,它也突然如法炮製,把一切都算計好了,卻隻忽略了一點,那就是如果時機還沒有到,是決不會得著什麼的。它所得著的,倒是被結結實實地咬了一口。它是一條高傲的狗,哪裏受得了這種屈辱,於是就反攻,盡管也齜出尖利的牙齒,卻又被咬了一口。它還是不肯罷休。無奈,凱特隻得迫使它回到自己的角落裏,它這才清醒過來,大概發現自己不過是條普通的公狗,落得個可憐巴巴的下場,挨了咬,受了屈辱。直到傍晚,它還不時舔著自己的傷口,夜裏不斷地從一個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我睡醒時,以為它要出去,就放它走,它卻又回來,還是走來走去,我蒙蒙矓矓直到早晨都聽見,它那爪子在幹燥的、容易出聲的地板上碰得刷刷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