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的空地上生機複蘇。滿目蕭瑟的林中,被陽光暖和過來的黃粉蝶翩翩飛舞,蒼頭燕雀在空中打鬥,飛身落下,又在地上相互追逐。

獨自坐在木樁上,沒人看到我的疲憊和咳喘,也沒人察覺我腰部的疼痛,我真的很開心。我自己就能將這一切拋得幹幹淨淨,不受阻礙地暢想。腹瀉,疲憊,咳喘,酸痛,這一切不過像相互追逐的蒼頭燕雀腳下的舊樹葉,隻在沙沙作響罷了。

這裏沒人看得到我,我也無所羞愧,我是獨自一人。

高於幸福

漫步林中,有時陷入對自己作品的沉思,這時常有哲思的喜悅襲來:感覺自己仿佛是在解決整個人類思想的命運。這樣的時刻,大概,抵得上至高的幸福。

四月的新娘

見證我美好時光的樹木,早發的柳樹像絕美的新娘,亭亭玉立在沒有披上綠裝的林中。我第一次愛上她的時候,她是那樣的新娘,而今,她依舊那般佇立,依舊美麗動人,柳樹上蜂群嗡嗡地響,蝴蝶無精打采,樹上無所不有,既有群蜂的轟鳴,也有馥鬱的芬芳。

我的新娘在我心中沒留下任何痕跡,我不再在回憶中揪心痛苦。但是現在,我覺得,往昔的痛苦都朝向了這株開花的柳樹,化身為花。我吸納著馨香氣息,努力回想、揣度,這繁花中哪一朵是我的歡樂之花,我要盡力把它融入無所不在的對芳香的感受。

還有更多的體驗,此刻我已忘我。此刻,我們所有的人,都在花中。

孤 獨

今天,我的思想始終環繞著人在抗拒孤獨中發展、釋放心靈力量的主題:我和人同行,在路上我可以和他講話。人走了,我獨自走在路上,沒有了聽眾,我掏出小本,隨手記錄。

孤獨是非自然的。人,這自然的君王,之所以為君為王,是因為人要抗拒孤獨,在征服自身本性後,人就和萬物眾生共同生活,也成為萬物之主。

自然的人,是有家庭的人。有些人失去了這“幸福”,他們就成了單身漢。還有的人擺脫了對自然的依賴(超越孤獨),他們就是王者。

有一種動物性的拯救方式,那就是為生存而奮鬥。還有一種純粹的人的拯救方式,那就是抗拒孤獨,抗拒獨行特立的本性,為整個人類奮鬥。

所以,我想說,人是在抗拒自我孤獨中成為淩駕於自然之上的君王的。

關 於 愛

夜裏,我在思索兩種愛。一種是獸欲:得到後便一腳踹開,或者像斯捷卡把公爵小姐扔進伏爾加河一樣拋棄,絕大多數男人,列夫·托爾斯泰也不例外,都這樣想象對女人的愛。

另一種愛則包含著信念,相信自己的愛人具有不為人識的美德,這樣的愛是使命,是從孤獨走向“人間”的出路。

我們經常見到,男人看似平平,女人卻卓越非凡。這意味著,這個男人隱而未露的品質我們還不了解,卻為女人賞識:這是選擇的愛,大概,也就是真正的愛。

實際生活中愛很簡單,但是如果要寫下愛,記下腦子裏的念頭,即使表麵上看起來很好,其中又有多少的猶疑和困惑,有多少呢?實際上,如果從旁觀看,一切都很簡單,真是搞不懂,為什麼直到今天,人們也不肯共同遵守人人必然遵守的規則去實現愛。

散文的詩

我感謝命運,使我攜著詩情走進了散文,因為詩不僅推進了散文,而且使晦暗的生活變得燦爛。如此的豐偉功業是契訶夫這樣的詩人、散文家才承載得起的。

我認為自己在這個領域還很渺小,但道路是正確的,是真正的俄羅斯式的、人民的道路,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我的讀者幾乎每天都在為此證明)。

昏 暗 中

眼睛看不到霏霏的細雨,但房頂上有水滴落。這算不得雨,隻是濕漉漉的空氣,是霧水。大地在消退,周圍的一切變得委頓、索然。

走進林子的時候,我的心思本來在我文學中的敵人身上,但心中分明還有一種比敵人更強大、更可怕的東西。於是我以為,敵人還是不值得一想。“去他們的!”我說。忽然我驚異地發現,敵人像傷愈後結的幹痂,正慢慢脫落。

之後,我像是徹悟了,和敵人有關聯的一切都變得無足輕重,就像我清洗的髒碗碟,等我把它們擦幹,就會開開心心、高高興興、齊齊整整地放回小架子上。

半明半暗中,周圍是小雲杉林,天色漸黑,但我覺得這裏其樂無窮,歡悅並不取決於時間和地點。

在人群中生活,多麼需要保留這份逍遙自在的感覺,傾聽他們的話語,向他們善意地微笑,卻不喪失自我。要能這樣做該有多好!昏暗中我還想到,人們製造了陰影,卻又畏懼陰影:陰影來自人,又將落在人的身上。

死亡是最可怕的敵人,是黑暗本身,抗拒死亡,就如同抗拒黑暗,要用光。

論 殘 酷

看到兩隻麻雀相親相愛的樣子,我好不陶醉。它們一起啄食,相互梳理羽毛!太可愛了!但是另外一個人拿起帶望遠鏡瞄準器的小口徑槍,從200米外一次又接一次,把兩隻麻雀都從房頂打下。我們這樣不同的人怎麼可能同歡共笑呢?但是年輕時我自己也喜歡打麻雀。現在稍晚了些,這樣的歡樂我已不能親身體味。

記起兒時打鳥的情形,我不也不寒而栗嗎?但當我撞見現在的孩子施用同樣的殘忍手段時,卻沒去橫加責難,隻是引導他們盡快轉向理性、有序、更美好的行獵方式。

人在自然

這並非我的自然,更確切地講,這是非慣常意義上的自然。任何人從兒時起,就從自然中尋找決定人在自然世界中命運的東西,這就是個體的獨立不羈(個性)。

當一個人在自然中實實在在地找到樹、犬、鳥,找到有生命的個性的存在時,他為這樣的存在創造出神話,以此證實人在自然中的命運。

我在創作中走的就是這樣的道路,我的讀者把我探究自然的方法理解為愛,理解為一個人要努力與自然發生關聯,而這種關聯正是要使人成為仁慈的存在。

啊,第一朵鈴蘭!你在雪下

祈求著太陽的光芒。

——費特

雪花蓮就要破雪而出,今天是4月10號,還得再等等。一個月後,願上帝保佑第一朵鈴蘭綻放。

也許,我將留在詩歌裏,作為對浪漫主義作家迷蒙揣思的地理學意義的校正。在俄羅斯的精神領域,這將是幸事。

意 識

緊張的、鮮活的嫩芽,從上麵枝杈中滴落的樹液,它們沒有意識,但你無法驅散自己的思想:它們是為我們的意識而歡欣的。接下來,比方說,有個人是你所珍愛的,那麼問題就在於意識嗎?倘若真有一個你珍愛的人,那你就要保持自己的溫情,以此來珍視他。

這裏也是同理:如果白樺的樹液真的滴落,善歌的鶇鳥在霞光中歌唱,這就足夠了!總覺得,它們會為我們的意識而歡欣,而我們,還不止這些:我們在和自然的獨處中認識了自己的整個心靈。

幸 福

我開始安享晚年,不需追趕任何人,做這種事沒有意義:反正也追趕不上。之所以能安享,還因為再沒人嫉恨我眼下的幸福,由此,也沒人想跟我作對:誰會妒忌一個老頭子呢?

我卻不願和任何一個年輕人交換他的夜晚。

錯失的感覺

每個人都可能有這樣的經曆:和一個人生活在一起,卻對他視而不見。當他驟然間消失,你內心的視線卻頓然向他開啟,你的心會被令人窒息的苦悶壓緊。

大地之上,任何時候,這樣的事都不勝枚舉,就連還沒有體嚐錯失之痛的人,有時也感到悵然。在享受生命之歡時,他會驀然停下暗想:倘若我在歡樂時錯失了什麼,以致將來痛悔不已,可怎麼辦?

讀書的意義

我一生博覽群書,但還是覺得自己才疏學淺。我曾暗自為此異常難過,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我和一個學識上與我毫無二致的人相遇。原來,始終困擾我的全然不是什麼不學無術,而是我接受知識的特有方式。

逐字逐句地讀書,人必定幼稚,或者說,寫書的人應當完全融入字字句句。我們習慣於讀書抓“意”。這樣就連整門的科目都走馬觀花,細部卻一無所知,但我們仿佛捕捉了科目的景觀風貌。我在旅行中就這樣,隻一眼瞥去,廣袤的地貌就盡收眼底。

這種在自然和思想的空間走馬觀花、遊刃有餘的本領,我發現裏婭也有,這種能力不是別的,正是學識:這是自我作用的學問,原動力不在外,而在內。隻是這樣的學問絕非“皮毛”,相反,比一般的學問更深。

“悲觀主義”

我的主啊!你站在自己生命的製高點上,一想到,現在的年輕人和自己過去一樣,為追蹤寫作素材而無謂地奔忙,自己年輕時也犯過這樣的錯,你就覺得好笑!現在,我一邊生活,素材就向我湧來,而我已力不從心,無法駕馭,就在所有的素材上麵簽下屬於自己的名字。

敞開的窗口飛進一隻綠色的大甲蟲,嗡嗡叫了好一陣,貼著天花板,邊飛邊撞,忽低忽高,費了半天勁,甲蟲終於找到了洞開的窗戶,像駕著四輪馬車一樣飛馳到自由的天地中去。

我為甲蟲獲得自由慶幸,就算不是我,即便隻是一隻甲蟲,也是一件好事!但是甲蟲在空中盤旋一周,又決然地像是有意識地飛回屋內,撞到了牆角,滾落到沙發後麵,徹底沉寂下來。

它為什麼要回來,難道你能從甲蟲這裏找到原因嗎?我從自身體驗出發做出的理解是:也許,自在的生活並不讓甲蟲感到甜蜜,待在沙發後麵根本就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糟糕,下次你寫出作品來,覺得自由多好啊!可是等發表出來,你卻嚇壞了。待在沙發後麵,當然,也不錯。

習慣的力量

沒有哪種力量可以像習慣的力量那樣,隔絕我們的視線,無視人類成就帶來的益處。正因為如此,旅行家才身心愉悅:行走中,習慣像凍傷的葉子一樣脫落,我們心靈光裸裸的枝丫在春天來臨前會孕育新的芽苞,以備後用。芽苞使我們歡欣,仿佛生命重又開始。

這是旅途中的一方麵,另一方麵,在朝向美好的演進中,一切不良都留諸身後。

刺 柏

在林中散步時,裏婭順便道出一番見解,說我氣量狹小,易受傷害,精神易為文學領袖的意見左右,這令她很失望。

我想更認真地思索這番話,就讓她去采晚飯用的蘑菇,自己則坐到樹邊。我倚到樹上,開始思考。這時我盯著一棵刺柏苗看了又看。它隻有手指大小,卻已狀如柏樹。

忽然聽到一陣喧囂,一群年輕人圍住了我:幾個大學生和他們的女伴坐到我身邊休息。我想和年輕人暢談一番,就指給他們看我那棵手指大小的刺柏。

“你們要好好親近這棵樹苗,”我說,“把它變成你們的‘自我’,然後從刺柏這個自我的角度,研究樹苗生長的環境。你們看,這兩株蠟菊一天有好幾個小時遮擋了南麵的光。這對小刺柏有益還是有害,你們再想想看,小刺柏的樹影也會妨礙它後麵青草的生長。這些青草又是什麼樣的,是耐陰的還是喜光的呢?”

“這樣一來,當光與影的這場夏季鬥爭結束時,小刺柏的頂梢又長高了整整一公分,離太陽更近了整整一公分。你們對這一切仔細分析之後,就可以用勝利的秋天結束自己的樂章了。”

“接下來呢?”大學生問。

“接下來就會有一幅光與影的鬥爭中的宇宙生命畫卷呈現出來,畫中將出現進行整場鬥爭的手指大小的英雄。”

大學生們若有所解,不知為了什麼事情十分興奮。他們挖了我的樹苗,放在裝蘑菇的籃子裏帶走了,大概,是想嚐試一下建構宇宙的圖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