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良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想認識雲良,就到草原上……她在地處東蒙的科爾沁草原,我的故鄉。
雲良沒到過城市,也不知道幾十裏外的人們怎樣生活。但是人們全知道雲良……而要真切地了解雲良,像看一幅油畫肖像那樣,就去草原吧。
那天晚上,我們把剛剛煮好的玉米粥端上桌的時候,爸爸突然走進屋來,肋下夾一個行李卷,肩上帶著雪花。我們全驚呆了,我媽撒手把鍋扔在了地上。這是在1970年,我爸被他們單位自設的“監獄”關了兩年多。
他坐在炕沿上,笑。仿佛想親吻我們、擁抱我們,但沒動。我和姐姐的一舉一動,都使他目不轉睛。我悄悄脫鞋上炕,捧起碗不出聲響地啜粥,飛瞟一眼的時候,我爸正用熱烈的眼光望著我笑。這種笑讓人驚心動魄,浮白的臉上胡髭叢生,眼裏蒙一層淚光,像被水淹了,分明笑著,而喉頭和胸膛都在起伏。回到了家,哭和笑這兩件事,使他不知先做哪一樣好。
我溜到外屋,我見媽媽在黑暗處,衣襟蒙著整個臉,全身都在抖。好多年以後,我才明白我爸這種感受。他經曆酷刑,幾次自殺未遂,被關在單人牢房。那時,他沒想到還能回家,沒想到我們母子三人在15瓦的燈光下平靜地喝粥,而我上炕下炕如此敏捷,令他大喜。
我媽進屋,像沒事一樣,說:“吃飯吧。”我爸說“是”,又說“不餓”。他變得謙恭,甚至可以說客氣。他原本是個強悍的人。他下地,珍惜地打開收音機,又關上;在椅子上坐下,起來,又在另一個椅子上坐一下;把書架上的一本書打開,合上,又打開另一本書。他用手摸摸洗臉盆底的金魚圖案,摸一摸帶花紋的榆木炕沿,又伸手把牆上的燈繩拽了一下,屋裏漆黑,我縮到牆角,我媽說:“幹啥!”我爸把燈拽亮,歉意地笑了笑。他在“監獄”裏從來都是亮著燈睡覺的。接著,我爸又環顧左右,突然一驚,站到地中央,向擺在紅箱子上麵帶夜光的毛主席塑像鞠一躬。他的脊椎被打折了三處,彎腰時頗吃力。
如此這般,我爸盤腿上炕,用親切的目光撫摸四周,眼裏退去了恐懼和驚慌,笑得很舒坦了。這時候,我心裏流出對父愛的渴望,像一股滾燙的水衝到嗓子眼,如哭。而我爸顯得十分滿足,開始說進屋的第一句話(這話我如果實錄,會使有些人隔膜,但事實的確如此)。
他說:“我回來啦,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
我媽小聲補充:“這是黨的寬大政策的結果。”
我爸深有同感地點頭。
我爸出來後,“問題”還沒有解決。開春,他和其他“牛鬼蛇神”在報社種菜,心情卻非常好,每晚大談種菜的實績。除種菜外,他對家庭建設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當時,社會上一批“被解放的幹部”們風行打家具,我爸對這種精巧的手藝不在行,看到家屬院湧現出大量小倉房,我爸說:“咱們也蓋個小棚!”我們管倉房叫小棚。他準備從蓋雞窩人手,找來不少戰友,論證、施工,把雞窩——用磚砌的、中間夾木棍的——二屋建築蓋起來後,他們在一起飲酒談笑。但晚上雞不肯人窩,天黑前,雞窩塌了。這些前騎兵大尉、少校們沮喪地回了家。我當時很佩服這些雞,它們多麼聰明。
而我爸熱情不減,經過研修,他不僅蓋了一個很好的雞窩,還蓋了兩間小棚。大的裝雜物,放自行車,小的裝煤。在院裏還栽了一棵沙果樹。我爸常在晚飯後,在春日微風的吹拂下,欣賞雞窩和小棚,有時長時間地凝視沙果樹的葉子在風中颯颯。那時他披一件舊棉襖,袖上縫著白布做的“大叛徒”的臂章。
而我最高興的是趴在小棚傾斜的屋頂上讀《敵後武工隊》。讀一會兒,仰麵看白雲移動,心曠神怡。我現在仍然覺得,沒有什麼比趴在屋頂上讀書更適意的事情了,雖然現在不容易找到這樣的場所。
有時,上述情景還會闖入我的夢境,包括我爸夾著行李卷進屋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