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桑園的時候,看到一單元的平奶奶坐在雪花條石上,自言自語。
“藥也不知吃了沒有?”
平奶奶有白內障。眼快瞎了,偏又喜歡看對麵是誰。有時臉湊到了人家鼻子下麵,使對方不高興。
頭幾日,她坐在條石上落淚,聽到什麼人的腳步聲,就抹一把鼻涕說“哎呀,你說咋整……”,說著哭起來。她擔心微弱的光感一點點消失,成為完全的瞎子。往常,沒什麼人與她說話,包括同住的兒女。她熟識我的腳步聲,早早打招呼。
我說,“平奶奶,眼睛最怕哭了。你沒聽講評書的人說,誰誰活活哭瞎了雙眼……”
“嗯”平奶奶茫然望著遠處。“我不能再哭了”過一會兒,眼淚又流下來。
白內障不難治,熟透了能夠手術,但平奶奶沒錢。實話說有些錢,她老伴死後,單位送來5000元撫恤金。這堆錢放在床上,平奶奶打滾兒哭。說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錢嗬!老伴死了給這麼多錢。爾後辦喪事、親戚擺桌吃飯。這錢隻剩下2000元。可是——
“他們老尋思還有三四千呢。”平奶奶憂慮地說。“他們”是兒子、媳婦和女兒等。
平奶奶跟掃院子的王嬸聊天,傾吐另一番內容。
“老伴知道我眼睛不好,臨死前用縫紉機紮了這麼一摞鞋墊……”
王嬸轉述的時候,用手上下比劃半尺距離。
“我在三十四中學敲鍾,熱飯盒。一到中午,我老伴就站在邊上,看我,一句話也不說。你說我咋不想我老伴……”
王嬸抬手背擦眼睛,接著說“然後她就哭”。
平奶奶一定哭了,不然王嬸怎麼會跟著落淚呢?
平奶奶每天一早過馬路到小市場買便宜菜。等賣菜的收攤之後,一堆菜葉子才幾毛錢,但平奶奶犯愁過馬路,怕車。
兒女們看到她慌慌張張過馬路,不高興,說“你也不是沒錢,非得買那些破菜”。
平奶奶說“他們哪知道就剩2000元了。”她跟王嬸商量,打算分給兒女。
“不行”王嬸堅決反對,事後向我轉述“越分,他們越尋思你錢多了。錢你留著看病”。王嬸問我“我說的對不?”
“對!”我回答。
後來,平奶奶開始看病。托人從齊齊哈爾買來500元錢的中藥、碾粉,我和王嬸一起幫她攤成小包。
“早飯前20分鍾,午飯後30分鍾,晚飯前40分鍾服用”王嬸拿藥單子念。這藥也太神經,又前又後。我從她窗前走過時,聽到平奶奶的孫女也用稚嫩的聲音念“早飯前……”
平奶奶被前多少分鍾,後多少分鍾弄糊塗了,不僅記不住時間,甚至搞不清一天應該幾包。有一天問我:
“哎呀!你說我吃沒吃藥?”
昨天傍晚,我和媳婦到桑園散步,平奶奶從條石那邊跑過來,小手上下扇乎著,拍我一下“我看見你了!”
我一愣,見她笑得臉上皺紋都開了。
“你還挺好看的呢……”
藥管事了。原先我對此藥“前多少分鍾,後多少分鍾”有些懷疑,但窮人身上常常會有奇跡出現。而且藥效好到讓平奶奶覺得我“挺好看呢”。這屬於副作用。
平奶奶有一些手舞足蹈的意思,又問“這是誰呀?”
“我媳婦。”我說。
平奶奶第一次看見她,不久前她曾向王嬸打聽我媳婦長什麼樣。我們在這裏已經住四五年了。
“嘖嘖”平奶奶擊掌“挺漂亮的……”
我替平奶奶高興,倒不是她發現了我媳婦的“漂亮”。更可觀者,雲彩、小鳥與鮮花,還可以過馬路了。
“還哭不?”我故意問。
“看著了,我還哭什麼?”平奶奶擊掌,笑。
桑園的美麗過去對平奶奶來說並不存在。如同列那爾所說“夏天,對盲人不過是一個蒼蠅嗡嗡亂飛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