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蕎麥花與月光光(1 / 1)

那年上秋,我在刀把子地機井房住了一個月,就一個人。守機井,因為“水利是農業的命脈”,防止地主富農破壞。“文革”中的地富分子,當年也許是最馴良的人了,他們見人立刻讓路,低著頭。由於勞動強度遠超過貧下中農,因而更健壯。譬如我們隊裏老劉家的壞分子、老武家地主和老胡家富農。

我清楚,再健壯,他們也萬萬不敢破壞機井,甚至連一棵莊稼也不敢碰。

一天的後半夜,我急起撒尿,跌跌撞撞衝到屋外。人醒了,但腦子還在夢鄉,即古人所謂“寤”之狀態,搖搖晃晃地緩釋負擔。尿時,睜開眼,一驚。閉上再大睜,競害怕了。我發現機井房周圍落滿大雪,白茫茫無限製。我遽奔回屋。躺在炕上想,下雪了,啊?這時候全身都醒了。先想現在是幾月,這不才九月嗎?中秋節還沒過呢。再說也不冷啊,窗戶開著,屋裏也沒有火盆。不行,我躡足下地,趴窗戶一看——

大雪,毛茸茸的,約摸一尺厚吧,隨著地勢起伏。漸漸地,我明白了,披衣出屋,來到當院的土坪上。

養麥呀,這是蕎麥地。它們迸放繁密的白花,花瓣密得把地皮都遮住了。在白花花的大月亮地裏,就是一場大雪,嚇退夜半撒尿者一名。我在機井房住了一個月,當然知道屋前左右都是蕎麥,開花了。但想不到在月夜,茫茫女口此。我站著,然後又蹲下了。我相信有“月魄”一說,即月亮的靈魂,常在靜謐之夜出竅。這時候,月色細膩柔美,地上的坑坑窪窪無不承受到這種白麵似的撫摩。當然月亮不會無故出竅,它在地上倘有情人(比如在刀把子地附近),必是養麥花無疑。蕎麥花在傾瀉的月光下,微仰著臉,翕張口唇,感泣而無力言說。無風,藍琉璃的夜空,小星三五在東。白花花的蕎麥地如此專注於一件事,這太感人了,想不到世上有如此美景,可以由於內急而得以窺之。我知道老天爺會下雪,但不知它還會造設烘托一種非雪之雪,酷肖。文人舊稱“梨花似雪”,頗覺勉強。梨花在疏枝上擎舉,地上黝黑,即使在月夜,也覺得沒這麼高的雪。蕎麥花卻雪白無疑,那種樸實的村婦氣,在月下淨去,宛如城裏美人了。

我感到,月光和養麥花的神秘交往還沒有結束,它們跟人並不一樣,在靜美中傳遞更廣泛有力的信息。我以肉眼當然看不出來,但也不礙什麼事。突然,我後悔了,誰知道造化在夜裏製出哪些奇境呢?都被我錯過了。

節氣近於秋分了,腳下一蓬綠草的修長葉子上,果然沾滿露水。秋蟲的鳴唱此起彼伏,唐人(如白居易)說的“霜草蒼蒼蟲切切”,或“早蛩啼複歇”。我不知道唐朝時“切切”之音怎樣讀,白居易又是陝西渭南人。我聽蟲音宛如“滋兒滋兒”。

看了一會兒,覺得有件事未做。想一想,認為應使另一半尿複出,然此物已不知去向。又呆了一會兒,心裏難受,想家了。也許是眼睛被雪白簇密的蕎麥花逼出了酸楚。我今日想家,隻是惦念父母,可用一個“憂”字結。20年前想家,是想念包藏著童年與少年的遠方的城市,實際是“憐”已。冷不丁想起,我怎麼跑到這遠離人群的刀把子地機井房前的土坪上蹲著呢?況且是半夜。

現在又交秋分,離中秋節還有兩天。我的願望是想看一眼月光下的蕎麥地。天地間,月在上,蕎麥地在下,我披衣蹲著。

蕎麥地在山坡地,而非城裏。因而我的願望仍歸於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