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內戰回憶錄 2
為了給這場黑暗而慘烈的戰鬥舞台增加更多的悲劇色彩,就在這個舞台的正中,不屈不撓的黑茲利特上校試圖在山頂靠前的位置,把他能夠發射十磅重炮彈的帕羅特火炮架到更好發揮作用的地方。他不得不跳下他的戰馬,用雙手和手推杆將這些帕羅特火炮推上陡峭的山崖,從那裏,他將向下麵和遠處的敵人射出死亡之炮。
戰鬥的喧囂已經咆哮到了我們旅的左翼,這更堅定了我們戰鬥的決心。此時,敵人左翼包抄的隊伍與正麵進攻的隊伍一道,向我們發起了大約一小時不停息的狂攻。我們的兩條正麵戰線,在敵人的攻擊下,現在已經分不清楚界限了。滑膛槍相互的射擊已經讓位給了刀劍的砍殺和刺戳、短兵相接的扭打和格鬥。戰鬥隊形如在旋渦中一會兒前,一會兒後。有時候,我甚至發現在我的周圍,敵人比自己人還要多。伴隨著急劇的力量,我們的陣線被衝開、被吞噬,旋即被堵住、被關閉。一對對強壯結實、堅定無畏的兄弟從我們的身邊衝向被敵人打開的缺口,然後就消失在猛烈的碰撞中。在我們四周,各種奇怪的、混雜的聲音在咆哮,在吼叫:有藐視的叫喊聲,有集合隊伍的喊聲,有絕望的叫聲;在這些喧鬧淹沒下的還有哀求的低語聲、被壓住的抱怨聲、急促的祈禱聲、斷斷續續的安息日的歌聲、對愛人名字的輕輕呼喊聲。地麵上到處都是被炸裂和撕碎的屍體,活著的人跌跌撞撞、東倒西歪、戰栗搖擺,死灰色的臉龐上那些奇怪的僵硬的雙眼呆望著天空。這些慘狀簡直無法言表,甚至做夢都想不到。
每個英勇的戰士在如此危急的時候如何能夠挺住、能夠堅持住,或許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對此我不清楚。但是男子漢的氣概和壯舉應該得到尊敬和銘記。我們團裏有一個非常優秀的年輕人,在開戰不久就被擊中頭部,恐怖的傷口讓他應聲倒下。我見此情景,認為如果能夠得到及時治療或許還可以挽救他的生命。因此,我派人將他抬到我們簡陋的戰地醫院,至少他可以在那裏平靜地死去。不到半個小時,在我們發起的一次孤注一擲的反擊中,我發現一個仿佛剛從死人堆中爬起的幽靈,狂奔在滾滾的硝煙中。這個鬼魂一般令人畏懼的戰士頭上隻有一塊沾滿鮮血的綁帶纏繞。他狂嘯著,向著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奮勇前進,毫無畏懼即將來臨的死亡。這個即將成為不朽的英雄就是那個優秀的年輕人。不管在另外一個世界的任何一個岸邊,當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將一眼就認出這個高貴的靈魂。
我無法忘記另一個值得敬仰的男子漢壯舉。在敵人向我們陣地發起首攻的地方,盡管被衝得支離破碎,但我們仍然還在頑強抵抗,此處的爭奪異常激烈。就在這戰鬥最激烈的時候,我穿過濃煙中突然散開的一個裂縫,看到了我們團的軍旗孤傲地迎風屹立著。第一眼,我以為這是幻覺。但是隨著濃煙飄散,軍旗的外廓和樣子越發清晰。雙方交叉射擊的火力如刀般鋒利和尖銳,將軍旗中央幾乎全部打掉;軍旗下麵有兩名護衛還在堅守,還在戰鬥。位於這幅壯烈場景中央的就是護衛團旗的士官安德魯 ·托茲爾中士。他將軍旗插到地上,把旗杆緊緊地捆在他的肘部。因此,他能夠將軍旗筆直地豎起來。他從身邊倒下的戰友那裏抓起滑膛槍和彈藥筒,仿佛歌中傳唱的騎士,保衛著他神聖的責任。這是一個令人激動的畫麵,傳遞出的意義更加令人激動。必須保住軍旗,還要拯救這兩位孤軍奮戰的護旗士兵。剛開始,我派人到我們右邊的賓夕法尼亞州第八十三步兵團去請求增援十二名戰士到這裏來,然而他們的確派不出一個人來。於是,我把我們團部的副官、我的親弟弟湯姆召集過來並派遣他前去,並告訴他不管以何種方式,也要堵住這個缺口。如果他不能夠從相鄰的連隊中抽調戰士增加攻擊的話,就將進攻突出的部隊撤回來,把部隊收縮到中央的位置,以守為攻。
雙方傾瀉在那裏的彈火是如此的熾烈和密集,我一度認為湯姆能夠活著到達那裏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在湯姆出發後,我立即派遣托馬斯中士作為他的一個特殊的後勤兵緊跟其後,保護他;如果他犧牲了,托馬斯中士就執行同樣的命令。非常奇怪的是敵人並沒有抓住這個寶貴的時機和我們這個軟肋。或許他們沒有看到我們已經顯現出來的致命的軟肋,也或許是這樣一個護衛軍旗的崇高偉大的壯舉讓他們產生了敬畏和崇拜,而從這個原本可以突破的進攻中撤了回去。
當這場血腥瘋狂的戰鬥,從那些奇特的人性本能和在那種危急和殘酷的情勢下根本無法看到的理性之中,開始平息安靜下來;當難分難解的戰鬥邊緣被逐漸分開後,我們那條弱小破碎的防線卻還依然堅持著,盡管到處都是缺口,就如同鋸齒一般,然而依然如鋼刀般鋒利和尖銳。這把用地獄的烈焰回火的鋼刀就像是傳說中古哥特人那具有魔力的寶刀。經過慘烈的戰鬥,我們依然屹立在這條作為信任和責任分配給我們的戰線上,我們守住了這片陣地,“無論傷亡有多大”。
然而這是一份令人悲傷的驚喜。當我們誓死守衛陣地的時候,仿佛我們團就是一個整體,沒有人離開過。但是現在,當戰鬥的硝煙完全消散開去的時候,我們發現在陣地的正前方,已經陣亡和受傷的兄弟們,到處散落著,在他們中間還躺著數量更多的同樣已經陣亡和受傷的敵人。從我們的陣地到山坡下麵的矮灌木林躺滿了我們的兄弟和敵人。被打退的敵人,目前在這片矮灌木林中重新集結,準備向我們發起新的進攻。我們不能坐等他們進攻了。敵人已經知道我們兵力不足、沒有增援這兩大致命弱點。然而他們還在集結更多的部隊。現在已沒有任何的戰術可言了。可以求助的就隻有人性最深處、最原初的本能。
“難道讓我們的弟兄們就在敵人的腳下,就在你們的眼皮底下死去嗎?”這些令人傷心欲絕的話,從一個戰士的心裏到另一個戰士的心裏,自然蹦發出來,撞擊著緊抱成團依然堅守著陣地的頑強的戰士,並將他們重新喚醒到即將開始的正麵戰場上來。這些自然而然、發自內心的話立顯功效,比任何軍官的命令和軍號都要強。這些內心無比真摯的戰士們,之前還被似乎勢不可當的敵人衝擊得踉踉蹌蹌、跌跌撞撞,而現在他們又將重新振作起來,去迎接一場無把握的挑戰:他們將要衝下布滿屍體的山坡,衝到正在重新集結和休整的敵人麵前,把他們從我們倒下的戰士弟兄身上分開,然後把他們拋開、扔開,就如同為自己的幼仔複仇的老虎一般。這些如下山猛虎般勇猛的戰士將不會停下來,直到將戰場上最遠地方的和最邊緣角落的敵人掃清。他們通過對愛,勇敢者對勇敢者的愛,救贖了這些陣亡的兄弟們。
接下來是一個較長時間的平靜。但這並不意味著休息,相反卻是思考和行動。首先,要將那些受傷的戰士們救回來,把他們帶到有掩護的草坪上搶救或者讓他們安靜地死去;對於那些已經陣亡的戰士們,我們決不能在即將到來的衝鋒中,讓我們的雙腳踐踏這些勇敢的戰士,玷汙這些高貴的身軀。對於那些躺在山坡上受傷的敵人,我們也同樣抱有人類共同的、高貴的憐憫之心。現在這些敵人,僅僅是受傷的兄弟,和我們其他的傷員一樣,是血脈相通的兄弟,我們將他們和我們自己人一樣地對待處理。軍鼓手如同戰場上的小天使一般,衝向所有的傷員,營救他們,救護他們。
利用這段平靜的時間,我把目光轉向這個淒涼得讓人悲傷的戰場,看看是否能為那些還活著的官兵或傷員做點什麼。一個體形強壯麵孔剛毅的戰士出現在我的視野中,讓我永遠銘記。他是一個曾經參加了安提塔姆戰役和弗雷德裏克斯堡戰役的中士。他由於在冬季軍營中,拒絕為一個仗勢欺人、蠻橫無理的後勤軍需官幹卑賤的粗活,而被沒有仔細調查就草率決定的司令官降了級。這種降級對他而言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情。這種不公正的待遇使他的高貴的精神痛苦不堪。但是他具有良好教養的自傲決不允許他將公正的要求變成某些人的恩賜和憐憫。現在他躺在戰場上,四肢攤開,躺在不久前他冒死堅守的陣地前的一片開闊地,臉朝著天空,在他的胸膛中央是一個巨大的彈孔。他鬆開這個彈孔周圍的衣服,以緩解他困難的呼吸。汩汩的鮮血向外湧出,在他身旁流了好大一灘血。我衝到了他的身邊,彎下腰。他麵露喜色,嘴唇微動。我搶先說道:“好小子!你受苦了!你馬上會受到照料。”他低聲耳語著:“告訴我的媽媽,我沒有像一個懦夫一樣死去。”
這就是一個由家庭的教育和感化培養出來的具有大無畏男子漢精神的人。這就是在他臨死的時候,和他生命的鮮血一起湧出的最後的祈禱和祈求。我明白他的想法,我回答道:“你將以中士身份死去。因為你在葛底斯堡戰役中的忠誠和勇敢,我提拔你為中士。”這是他臨死前最渴望得到的,其餘的話都屬多餘。
我將他的屍體從戰場上移開,但是他勇敢的精神和高貴的靈魂卻留在了這片戰場上。不用多言的是,那場戰鬥結束後,一張任命狀早做好了,並按照他被告知的理由,提拔喬治·華盛頓·巴克(GeorgeWashington Buck)為陸軍中士。這張任命狀更將痛失愛子卻為此無限驕傲的巴克母親的名字寫在了我們這個國家恩人的名冊上。
短暫的平靜和沉寂很快就散去了。在我們陣地左邊,那濃密灌木叢的邊緣,很難對付的阿拉巴馬州第十五步兵團正朝著我們氣勢洶洶而來。在之前的戰鬥中,該團被我們擊退過,我們還以為已經把他們打散。現在他們卻以堅實的、有序的隊列再次向我們發起衝鋒。即使現在,他們的數量仍然是我們數量的兩倍。沒有猛衝,沒有叫喊,沒有炫耀,但卻有堅定不移的目標和決心。我們以我們最有力的方式朝阿拉巴馬州第十五步兵團射擊。他們庚即進行了還擊。戰鬥又打響了。
阿拉巴馬州第四十七步兵團已經在我們右邊集結完畢。現在我們是左右受敵,被炮火包圍。非常清楚,如果下一次洶湧澎湃的進攻浪潮襲來,我們將被徹底淹沒和征服。或許在其他的地方結果會不一樣,但是我們眼前明擺著的事情就是有力的證據:敵人的數量遠遠多於我們,他們充滿自信的目光正在四處尋找我們軟弱的跡象。我仿佛已經看到那些勇猛的進行側翼包抄的敵人從他們的右邊朝我們猛衝過來,像一隻匍匐的野貓一樣,一躍而起,在戰火硝煙的掩護下,迅速竄到了我們的左邊。他們為我們而來,並發誓要將我們一網打盡。我仿佛看到了我們脆弱的防線迅速被攻破,敵人完成了對我們左翼的包抄,並很快就占領了小圓頂山,接著敵人的步兵、炮兵不斷湧向整個小圓頂山上並在上麵布置了他們的陣地,威脅著我們沿著公墓山脊的整個防線,很快大圓頂山也被攻陷,我們的整個防線再無任何險要可守。這一天的勝利將屬於敵人。
現在,我們的還擊變得開始稀疏,開始放慢。我們最後幾組炮彈和子彈已經射出。我之前要求增援的彈藥並沒有給我們送來。我注視著兄弟們的臉,一張接一張,當他們射出他們最後的子彈後,都滿懷焦慮和擔心凝望著我。一分鍾過後,他們又掉轉目光,正視著前線。在他們的前方,橫亙著的是死亡。但如果他們退到後方,那麼他們的死亡又能夠拯救些什麼呢?我的思緒開始飛速旋轉。我正在思考實施“孤注一擲計劃”的各種可能因素,並和斯皮爾上尉溝通,麵對側翼潮水般的敵軍,我們將在哪個地方發起第一次反擊。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小插曲,用它那人性般的溫柔在眼前這個看似劫數難逃的烏雲中點亮了一片光輝。勇敢而熱心的梅爾徹中尉(LieutenantMelcher)屬於我們團的一個非裔連隊。這個連隊的上尉連長和另外一半的戰士都已經倒下了。梅爾徹中尉走到我的麵前,問我他是否可以接管連隊並帶上兄弟衝向陣地的前方,在敵人靠近之前,將一兩名受傷後還躺在那裏的兄弟救回來。在這個時候,衝上去將是非常危險的行動,在這個危急的時刻,我們決不能夠讓我們的陣線出現裂縫。但是我對他的這種英勇而人道的要求表示了由衷的敬意。我瞟了他一眼,他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回答道:“我批準你,先生,就給你一分鍾的時間。快去快回,我很快要發動衝鋒了。”
現在一分鍾也不能夠再耽誤了。最後五分鍾的堅守後,團裏最後一次點名號吹響。現在的形勢是如此的危急,除了采取進攻之外已沒有任何的生路。我走到軍旗前麵,兄弟們都轉向了我。一個詞已經足夠,“刺……刀……!”這個詞像火一樣燃燒並迅速掠過隊伍。兄弟們不約而同吞下了這團烈焰,並吐出一聲震天的呐喊。沒有人知道,這聲呐喊是來自地獄的深淵還是晨星的歌唱。“衝鋒”的命令現在已顯得多餘。在天空中飄揚著對上帝的讚美和崇敬的祈禱聲響徹雲霄,在這祈禱聲中,沒有一個凡人可以聽到這聲“衝鋒”的命令了,同時也沒有人願意等待去聽到這個命令。上刺刀時發出了鋼鐵碰撞的、刺耳的聲音。這些聲音正在敘述著它們自己的故事。軍旗在我們正麵升起,整個陣線開始了啟動之前的蠕動,部隊左翼首先旋動,朝敵人所在的岩石堆,徑直地衝了過去,將我們陣線原來的半月形防守曲線變成了一個進攻的鐮刀形;怒發衝冠的射手們從山頂上俯衝下來,朝著敵人密集的地方衝過去,衝向敵軍五百人的正麵戰場。多麼偉大的二百名緬因州第二十步兵團的勇士啊!
我們對敵人發動的反衝鋒是這場戰鬥中偉大的轉折,勝利的車輪開始在我們這邊轉動。我們的左翼部隊首先動手。敵人前進的部隊被阻擋更被驚呆了。他們麵對如下山猛虎般神勇的我們,不知所措,慌忙在樹林和巨石中間尋找躲藏的地方。我們瘋狂的刺刀戳刺著每個空隙,壓迫著敵人不得不開始後撤。莫裏爾和他的連隊,還有那些在大圓頂山抵禦著、阻擋著敵人進攻的神槍手們,現在也都衝了下來,撲向敵人正在撤退的左翼,將這個剛開始的撤退變成了完全的潰敗。一些敵人逃到了大圓頂山的峭壁邊,但是大多數敵人逃到了平坦的山穀,朝著他們在李子小河旁的主力方向逃去,妄圖在我們反擊路線的中央重新集結部隊。在李子小河旁,他們的陣地堅守得十分頑固。
在第一波衝鋒中,我碰巧和一個敵軍的指揮官正麵相遇。他也是非常勇猛,一隻手提著刀,另一隻手握著大號的海軍用左輪手槍。他朝我開了一槍,差一點射中我的臉。但當他看到一把鋒利的馬刀刀尖已經快碰到他的咽喉,他將武器交到了我的手上,投降做了俘虜。我接受了他投降的請求,但是卻無法給予他更進一步的關注。我將他交給我身旁一個勇敢的中士看管,並把這位指揮官的佩刀交給了這名中士。我把那把已經裝上子彈的手槍帶在身邊,我想很快它就能夠派上用場,之後發生的事證明了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