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權書下(2 / 2)

【項籍】

吾嚐論項籍有取天下之才,而無取天下之慮;曹操有取天下之慮,而無取天下之量;玄德有取天下之量,而無取天下之才。故三人者,終其身無成焉。且夫不有所棄,不可以得天下之勢;不有所忍,不可以盡天下之利。是故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勝有所不就,敗有所不避。其來不喜,其去不怒,肆天下之所為而餘製其後,乃克有濟。嗚呼!項籍有百戰百勝之才,而死於垓下,無惑也。吾觀其戰於钜鹿也,見其慮之不長、量之不大,未嚐不怪其死於垓下之晚也。方籍之渡河,沛公始整兵向關,籍於此時若急引軍趨秦,及其鋒而用之,可以據鹹陽,製天下。不知出此,而區區與秦將爭一旦之命,既全钜鹿而猶徘徊河南、新安間,至函穀,則沛公入鹹陽數月矣。夫秦人既已安沛公而仇籍,則其勢不得強而臣。故籍雖遷沛公漢中,而卒都彭城,使沛公得還定三秦,則天下之勢在漢不在楚。楚雖百戰百勝,尚何益哉!故曰:兆垓下之死者,钜鹿之戰也。或曰:雖然,籍必能入秦乎?曰:項梁死,章邯謂楚不足慮,故移兵伐趙,有輕楚心,而良將勁兵盡於钜鹿。籍誠能以必死之士,擊其輕敵寡弱之師,入之易耳。且亡秦之守關,與沛公之守,善否可知也。沛公之攻關,與籍之攻,善否又可知也。以秦之守而沛公攻入之,沛公之守而籍攻入之,然則亡秦之守,籍不能入哉?或曰:秦可入矣,如救趙何?曰:虎方捕鹿,羆據其穴,搏其子,虎安得不置鹿而返。返則碎於羆明矣。軍誌所謂攻其必救也。使籍入關,王離、涉間必釋趙自救。籍據關逆擊其前,趙與諸侯救者十餘壁躡其後,覆之必矣。是籍一舉解趙之圍,而收功於秦也。戰國時,魏伐趙,齊救之。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因存趙而破魏。彼宋義號知兵,殊不達此,屯安陽不進,而曰待秦敝。吾恐秦未敝,而沛公先據關矣。籍與義俱失焉。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圖所守。諸葛孔明棄荊州而就西蜀,吾知其無能為也。且彼未嚐見大險也,彼以為劍門者可以不亡也。吾嚐觀蜀之險,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繼,兢兢而自完猶且不給,而何足以製中原哉。若夫秦、漢之故都,沃土千裏,洪河大山,真可以控天下,又烏事夫不可以措足如劍門者而後曰險哉!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達之都,使其財布出於天下,然後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者,得一金,櫝而藏諸家,拒戶而守之,嗚呼!是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盜至,劫而取之,又焉知其果不失也。

【高祖】

漢高祖挾數用術,以製一時之利害,不如陳平,揣摩天下之勢,舉指搖目以劫製項羽,不如張良。微此二人,則天下不歸漢,而高帝乃木強之人而止耳。然天下已定,後世子孫之計,陳平、張良智之所不及,則高帝常先為之規畫處置,以中後世之所為,曉然如目見其事而為之者。蓋高帝之智,明於大而暗於小,至於此而後見也。帝嚐語呂後曰:“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劉氏必勃也。可令為太尉。”方是時,劉氏既安矣,勃又將誰安耶?故吾之意曰:高帝之以太尉屬勃也,知有呂氏之禍也。雖然,其不去呂後,何也?勢不可也。昔者武王沒,成王幼,而三監叛。帝意百歲後,將相大臣及諸侯王有武庚祿父者,而無有以製之也。獨計以為家有主母,而豪奴悍婢不敢與弱子抗。呂後佐帝定天下,為大臣素所畏服,獨此可以鎮壓其邪心,以待嗣子之壯。故不去呂氏者,為惠帝計也。呂後既不可去,故削其黨以損其權,使雖有變而天下不搖。是故以樊噲之功,一旦遂欲斬之而無疑。嗚呼!彼豈獨於噲不仁耶!且噲與帝偕起,援城陷陣,功不為少矣,方亞父嗾項莊時,微噲誚讓羽,則漢之為漢,未可知也。一旦人有惡噲欲滅戚氏者,時噲出伐燕,立命平、勃即斬之。夫噲之罪未形也,惡之者誠偽,未必也,且高帝之不以一女子斬天下之功臣,亦明矣。彼其娶於呂氏,呂氏之族若產、祿輩皆庸才不足恤,獨噲豪健,諸將所不能製,後世之患,無大於此矣。夫高帝之視呂後也,猶醫者之視堇也,使其毒可以治病,而無至於殺人而已矣。樊噲死,則呂氏之毒將不至於殺人,高帝以為是足以死而無憂矣。彼平、勃者,遺其憂者也。噲之死於惠之六年也,天也。使其尚在,則呂祿不可紿,太尉不得入北軍矣。或謂噲於帝最親,使之尚在,未必與產、祿叛。夫韓信、黥布、盧綰皆南麵稱孤,而綰又最為親幸,然及高祖之未崩也,皆相繼以逆誅。誰謂百歲之後,椎埋屠狗之人,見其親戚乘勢為帝王而不欣然従之邪?吾故曰:彼平、勃者,遺其憂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