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歐陽內翰第三書】
洵啟:昨出京倉惶,遂不得一別。去後數日,始知悔恨。蓋一時間變出不意,遂擾亂如此,怏悵怏悵。不審日來尊履何似?二子軾、轍竟不免丁憂。今已到家月餘,幸且存活。洵道途奔波,老病侵陵,成一翁矣。自思平生羈蹇不遇,年近五十,始識閣下。傾蓋晤語,便若平生。非徒欲援之於貧賤之中,乃與切磨議論,共為不朽之計。而事未及成,輒聞此變。孟軻有雲:“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豈信然邪?洵離家時,無壯子弟守舍,歸來屋廬倒壞,籬落破漏,如逃亡人家。今且謝絕過従,杜門不出,亦稍稍取舊書讀之。時有所懷,輒欲就閣下評議。忽驚相去已四千裏,思欲跂首望見君子之門庭不可得也。所示範公碑文,議及申公事節,最為深厚。近試以語人,果無有曉者。每念及此,鬱鬱不樂。閣下雖賢俊滿門,足以嘯歌俯仰,終日不悶,然至於不言而心相諭者,閣下於誰取之?自蜀至秦,山行一月,自秦至京師,又沙行數千裏。非有名利之所驅與凡事之不得已者,孰為來哉?洵老矣,恐不能複東。閣下當時賜音問,以慰孤耿。病中無聊,深愧疏略,惟千萬珍重。
【上歐陽內翰第四書】
洵啟:夏熱,伏惟提舉內翰尊候萬福。向為京兆尹,天下謂公當由此得政。其後聞有此授,或以為拂世戾俗,過在於不肯鹵莽。然此豈足為公損益哉。洵久不奉書,非敢有懈,以為用公之奏而得召,恐有私謝之嫌。今者洵既不行,而朝廷又欲必致之。恐聽者不察,以為匹夫而要君命,苟以為高而求名,亦且得罪於門下,是故略陳其一二,以曉左右。聞之孟軻曰:“仕不為貧,而有時乎為貧。”洵之所為欲仕者,為貧乎?實未至於饑寒而不擇。以為行道乎?道固不在我。且朝廷將何以待之?今人之所謂富貴高顯而近於君可以行道者,莫若兩製。然猶以為不得為宰相,有所牽製於其上,而不得行其誌。為宰相者,又以為時不可為,而我將有所待。若洵又可以行道責之邪?始公進其文,自丙申之秋至戊戌之冬,凡七百餘日而得召。朝廷之事,其節目期限,如此之繁且久也。使洵今日治行,數月而至京師,旅食於都市以待命,而數月間得試於所謂舍人院者,然後使諸公專考其文,亦一二年。幸而以為不謬,可以及等而奏之,従中下相府,相與擬議,又須年載間,而後可以庶幾有望於一官。如此,洵固以老而不能為矣。人皆曰求仕將以行道,若此者,果足以行道乎?既不足以行道,而又不至於為貧,是二者皆無名焉。是故其來遲遲,而未甚樂也。王命且再下,洵若固辭,必將以為沽名而有所希望。今歲之秋,軾、轍已服闋,亦不可不與之俱東。恐內翰怪其久而不來,是以略陳其意。拜見尚遠,唯千萬為國自重。
【上歐陽內翰第五書】
內翰侍郎執事:洵以無用之才,久為天下之棄民,行年五十,未嚐見役於世。執事獨以為可收,而論之於天子,再召之試,而洵亦再辭。獨執事之意,叮寧而不肯已。朝廷雖知其不肖,不足以辱士大夫之列,而重違執事之意,譬之巫醫卜祝,特捐一官以乞之。自顧無分毫之功有益於世,而王命至門,不知辭讓,不畏簡書,朋友之譏,而苟以為榮。此所以深愧於執事,久而不至於門也。然君子之相従,本非以求利,蓋亦樂乎天下之不知其心,而或者之深知之也。執事之於洵,未識其麵也,見其文而知其心。既見也,聞其言而信其平生。洵不以身之進退出處之間有謁於執事,而執事亦不以稱譽薦拔之故有德於洵。再召而辭也,執事不以為矯,而知其恥於自求。一命而受也,執事不以為貪,而知其不欲為異。其去不追,而其來不拒,其大不榮,而其小不辱。此洵之所以自信於心者,而執事舉之。故凡區區而至門者,為是謝也。《禮》曰:“仕而未有祿者,君有饋焉曰獻;使焉曰寡君,違而君薨,弗為服也。”古之君子重以其身臣人者,蓋為是也哉!子思、孟軻之徒,至於是國,國君使人饋之,其詞曰:“寡君使某有獻於従者。”布衣之尊而至於此,惟不食其祿也。今洵已有名於吏部,執事其將以道取之邪,則洵也猶得以賓客見。不然,其將與奔走之吏同趨於下風,此洵所以深自憐也。唯所裁擇。
【上王長安書】
判府左丞閣下:天下無事,天子甚尊,公卿甚貴,士甚賤。従士而逆數之,至於天子,其積也甚厚,其為變也甚難。是故天子之尊至於不可指,而士之卑至於可殺。嗚呼!見其安而不見其危,如此而已矣。衛懿公之死,非其無人也,以鶴辭而不與戰也。方其未敗也,天下之士望為其鶴而不可得也。及其敗也,思以千乘之國與匹夫共之而不可得也。人知其卒之至於如此,則天子之尊可以栗栗於上,而士之卑可以肆誌於下,又焉敢以勢言哉!故夫士之貴賤,其勢在天子。天子之存亡,其權在士。世衰道喪,天下之士學之不明,持之不堅,於是始以天子存亡之權,下而就一匹夫貴賤之勢。甚矣夫,天下之惑也。持千金之璧以易一瓦缶,幾何其不舉而棄諸溝也。古之君子,其道相為徒,其徒相為用。故一夫不用乎此,則天下之士相率而去之。使夫上之人有失天下士之憂,而後有失一士之懼。今之君子,幸其徒之不用,以苟容其身。故其始也輕用之,而其終也亦輕去之。嗚呼!其亦何便於此也?當今之世,非有賢公卿不能振其前,非有賢士不能奮其後。洵従蜀來,明日將至長安見明公而東。伏惟讀其書而察其心,以輕重其禮。幸甚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