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韓丞相書】
洵年老無聊,家產破壞,欲従相公乞一官職。非敢望如朝廷所以待賢俊,使之誌得道行者,但差勝於今,粗可以養生遺老者耳。去歲蒙朝廷授洵試校書郎,亦非敢少之也。使朝廷過聽,而洵僥幸,不過得一京官,終不能如漢、唐之際所以待處士者。則京官之與試銜,又何足分多少於其間,而必為彼不為此邪。然其所以區區無厭,複有求於相公者,實以家貧無貲,得六七千錢,誠不足以贍養,又況忍窮耐老,望而未可得邪。凡人為官,稍可以紓意快誌者,至京朝官始有其仿佛耳。自此以下者,皆勞筋苦骨,摧折精神,為人所役使,去仆隸無幾也。然天下之士,所以求之如不及,得之而喜者,彼誠少年,將有所忍於此,以待至於紓意快誌者也。若洵者,計其年豈足以有待邪?今且守選數年,然後得窺尚書省門。又待闕歲餘而到任,幸而得免於負犯廢放,又守選,又待闕,如此十四五年,謹守以滿七八考,又幸而有舉主五六人,然後敢望於改官。當此之時,洵蓋七十矣。譬如豫章橘柚,非老人所種也。洵久為布衣,無官長拘轄,自覺筋骨疏強,不堪為州縣趨走拜伏小吏。相公若別除一官,而幸與之,願得盡力。就使無補,亦必不至於恣睢漫漶,以傷害王民也。今朝廷糊名以取人,保任以得官,苟應格者,雖屠沽不得不與。何者?雖欲愛惜而無由也。今洵幸為諸公所知似不甚淺,而相公尤為有意。至於一官,則反覆遲疑不決者累歲。嗟夫!豈天下之官以洵故冗邪?洵少時自處不甚卑,以為遇時得位,當不鹵莽。及長,知取士之難,遂絕意於功名,而自托於學術,實亦有得而足恃。自去歲以來,始複讀《易》,作《易傳》百餘篇。此書若成,則自有《易》以來,未始有也。今也亦不甚戀戀於一官,如必無可推致之理,亦幸明告之,無使其首鼠不決,欲去而遲遲也。世人施恩則望報,苟有以相博,則叩之也易。今洵已潦倒,有二子又皆抗拙如洵,相公豈能施此不報之恩邪?相公往時為洵言,欲為歐陽公言子者數矣,而見輒忘之以為怪。洵誠懼其或有意欲收之也,而複忘之,故忍恥而一言。不宣,洵再拜。
【上韓昭文論山陵書】
四月二十三日,將仕郎、守霸州文安縣主簿、禮院編纂蘇洵,惶恐再拜上書昭文相公執事:洵本布衣書生,才無所長,相公不察而辱收之,使與百執事之末,平居思所以仰報盛德而不獲其所。今者先帝新棄萬國,天子始親政事,當海內傾耳側目之秋,而相公實為社稷柱石莫先之臣,有百世不磨之功,伏惟相公將何以處之?古者天子即位,天下之政必有所不及安席而先行之者。蓋漢昭即位,休息百役,與天下更始。故其為天子曾未逾月,而恩澤下布於海內。竊惟當今之事,天下之所謂最急,而天子之所宜先行者,輒敢以告於左右。竊見先帝以儉德臨天下,在位四十餘年,而宮室遊觀無所增加,幃簿器皿弊陋而不易,天下稱頌,以為文、景之所不若。今一旦奄棄臣下,而有司乃欲以末世葬送無益之費,侵削先帝休息長養之民,掇取厚葬之名而遺之,以累其盛明。故洵以為當今之議,莫若薄葬。竊聞頃者癸酉赦書既出,郡縣無以賞兵,例皆貸錢於民,民之有錢者,皆莫肯自輸,於是有威之以刀劍,驅之以笞棰,為國結怨,僅而得之者。小民無知,不知與國同憂,方且狼顧而不寧。而山陵一切配率之科又以複下,計今不過秋冬之間,海內必將騷然,有不自聊賴之人。竊惟先帝平昔之所以愛惜百姓者如此其深,而其所以檢身節儉者如此其至也,推其平生之心而計其既沒之意,則其不欲以山陵重困天下,亦已明矣。而臣下乃獨為此過當逾禮之費,以拂戾其平生之意,竊所不取也。且使今府庫之中,財用有餘,一物不取於民,盡公力而為之,以稱遂臣子不忍之心,猶且獲譏於聖人。況夫空虛無有,一金以上非取於民則不獲,而冒行不顧以徇近世失中之禮,亦已惑矣。然議者必將以為,古者“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以天下之大,而不足於先帝之葬,於人情有所不順。洵亦以為不然。使今儉葬而用墨子之說,則是過也。不廢先王之禮,而去近世無益之費,是不過矣。子思曰:“三日而殯,凡附於身者必誠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於棺者必誠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古之人所由以盡其誠信者,不敢有略也,而外是者則略之。昔者華元厚葬其君,君子以為不臣。漢文葬於霸陵,木不改列,藏無金玉,天下以為聖明,而後世安於太山。故曰:莫若建薄葬之議,上以遂先帝恭儉之誠,下以紓百姓目前之患,內以解華元不臣之譏,而萬世之後以固山陵不拔之安。洵竊觀古者厚葬之由,未有非其時君之不達,欲以金玉厚其親於地下,而其臣下不能禁止,僶俛而従之者。未有如今日之事,太後至明,天子至聖,而有司信近世之禮,而遂為之者,是可深惜也。且夫相公既已立不世之功矣,而何愛一時之勞而無所建明?洵恐世之清議,將有任其責者。如曰詔敕已行,製度已定,雖知不便,而不可複改。則此又過矣。蓋唐太宗之葬高祖也,欲為九丈之墳,而用漢氏長陵之製,百事務従豐厚,及群臣建議以為不可,於是改従光武之陵,高不過六丈,而每事儉約。夫君子之為政,與其坐視百姓之艱難而重改令之非,孰若改令以救百姓之急?不勝區區之心,敢輒以告。惟恕其狂易之誅,幸甚幸甚!不宣,洵惶恐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