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的誘惑
斑蘭葉,
絕對不會喧賓奪主地搶味,
隻是含蓄內斂地添味;
被那縷縷幽香纏繞著的
甜食或鹹食,
都會變得精神奕奕,
光彩流現。
外祖母是個很奇特的女人。
住在怡保一幢雙層大宅,當外祖父的事業處於巔峰狀態時,家中有婢女,外出有車夫,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錯。母親有幾句話,最能準確而又傳神地把她當時無比風光的境況描繪出來:
“鑽石、翡翠、珍珠,輪流著戴,配搭著縫工細致的旗袍;身上閃出的貴氣,比天上的月亮還耀眼!”
然而,當外祖父的事業慘慘地跌落穀底時,由“無所不有”而變為“一無所有”的外祖母,卻能迅速地適應情況,不投訴、不埋怨,腳踏實地地拿起針線,以縫紉為生。
童年時,我看到的,便是一個樸素無華的外祖母;一個說話不多但氣質極好的外祖母。她總是忙,不是在縫紉,便是在看書;而不管是手拿針線抑或是手執書卷,她總是全神貫注。
對於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孩兒來說,外祖母的世界,是我全然進不去的,而深刻地留在我記憶裏的,僅僅僅僅隻是她身上那一股很好聞的氣味。
外祖母很愛幹淨,整幢屋子裏裏外外都被她打掃得纖塵不染。她有個習慣,喜歡把一大束斑蘭葉放在案頭,每隔一周更換一次,因此,房間永遠氤氳著一股綠色的香氣。
她穿裁剪得宜的素色衫褲,水粉是她唯一的“化妝品”。每天起身後,她便從圓肚窄口的玻璃瓶裏倒出幾粒雪白的粉狀物,摻和了水,讓粉融成液體,再均勻地敷在臉上。從外祖母身上散發出來的,便是水粉與斑蘭葉相互交纏的獨特香氣了;那是一種比陽光還要晴朗、比月亮還要輕靈的味道。
對於當時的我來說,斑蘭葉的氣味,就等同外祖母的味道了。這味道雖然近在身邊,但是,卻又有著難以捕捉的疏離感。很多童年時罩在“雲裏霧裏”的事情,是成長以後才了解真相的。
嫁入富戶的外祖母,其實喜歡的是詩書和女紅;周旋於珠光寶氣的太太群中,是她沒有選擇的選擇。在感情的世界裏,外祖父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一切。在夫婿春風得意時,她當然必須把“貴婦”這個角色詮釋得圓滿出色。金鑲玉嵌這種衣食無憂的日子,她當然是十分愜意的。然而,後來,外祖父生意失敗,褪盡華裳的她之所以無怨,是因為她迅速地從浩如煙海的書籍中找回了失落多時的自己。與此同時,她卻又焦慮地感到來日無多,因此,在為稻粱謀的生活夾縫裏,她分秒必爭地讀、讀讀讀。一盞燈、一縷斑蘭葉的幽香,就伴著她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夜晚。
父母從怡保南遷到新加坡之後,母親沿襲了外祖母的習慣而加以“發揚光大”,家裏大大小小的櫥櫃,臥房的、廚房的,甚至,大廳和廁所,都放了斑蘭葉。母親說,斑蘭葉是蟑螂的克星,它的氣味能使蟑螂退避三舍。
我原本隻單純地將斑蘭葉看成是“空氣的芳香劑”“蟑螂的驅趕劑”,然而,沒有想到,母親居然讓斑蘭葉和食物結成“秦晉之好”!
母親是土生土長的怡保人,對於糖水,有著與生俱來的、無可化解的情意結。家裏常年長日以糖水為消夜,紅豆、綠豆、白果、薏米、番薯、芋頭、黑糯米,等等等等,輪流著煮,而每回烹煮糖水時,她總不忘把纖纖長長的斑蘭葉輕輕巧巧地打成一個美麗的結,溫柔地放進鍋子裏。我站在一旁看,感覺上,她放入的,其實是一隻綠色的蝴蝶,蝴蝶在鍋裏翩翩飛舞,舞出滿天滿地的香味。
母親煮雞飯,也用斑蘭葉。把米在雞油裏炒香了,才把水注入鍋裏同煮,這時,斑蘭葉清新的香味,正好化解了雞油過濃的膩味;而煮糯米飯時,斑蘭葉又巧妙地舒緩了糯米的滯重。
我發現斑蘭葉是君子食材,將它加入其他的食物裏,它絕對不會喧賓奪主地搶味,隻是含蓄內斂地添味;被那縷縷幽香纏繞著的甜食或鹹食,都會變得精神奕奕,光彩流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