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徐遲之死(1 / 2)

我與徐遲相見甚晚,但並不恨晚。雖然我們都長期在武漢工作,但行業不搭界,又從未讀過他的作品,特別是他早期據說是非常現代派而又有些古怪的詩作。

直到讀《哥德巴赫猜想》,我才知道徐遲這兩個字聯在一起的分量。文學家有自己的內心世界、思維方式,科學家也有自己的內心世界、思維方式,即令是世界觀相同也有各自的風貌與內涵。徐遲寫的不是一般的科學家,是一流頂尖的數學家;涉及的也不是一般的科學課題,是多年極端難解的高深數學之謎。不是天才橫溢的大手筆,能寫出這樣的文章嗎?不是廢寢忘食嘔心瀝血,能夠寫出這樣千古絕唱式的美文嗎?那思想的深沉,那目光的犀利,那感情的奔放,那文章之如行雲流水、光彩照人……我被徐遲征服了!

但我並無急於求見徐遲的衝動,因為我早已不再是愛衝動的年齡。何況我又太忙,社會總有分工,各人幹自己的本職工作,世界上有那麼多美好的事物,能看得完嗎?但我終於還是見了徐遲,那大約是在1985年,我當上華中師範大學校長之後。因為徐遲雖與我素不相識,但與華師中文係外國文學教研室的中青年教師卻合作已久。頗有影響的《外國文學研究》編輯部就設在中文係,徐遲是該刊並非掛名的主編。

有天,負責編輯部日常工作的周樂群對我說,徐遲想找我談談有關《外國文學研究》的想法。於是我們就在一個晚上前往他家拜訪。那時他早已離開紫陽路215號那個住了好多年的破舊小院,住進東湖邊為落實高級知識分子政策修建的新宿舍。他在簡樸的書房裏接待我們,沒有任何客套,開門就談《外國文學研究》應該如何如何。然後就海闊天空神聊起來,我原籍浙江吳興,與他算是小同鄉,加以我青年時代酷愛文學,所以可談的話題自然很多。他與我真是一見如故,氣味相投,所以交談沒有任何顧忌。記得第一次見麵他就說:“你們曆史學界不注意文采,寫的東西讀不下去。”我也直言無諱地談了自己對於當代文學的一些看法。告別後,我認為他對現今史學論著的批評很中肯,常以此勸告中青年學者要注意文字的刻苦鍛煉。

記不清是此後哪一年,中文係聘請他當客座教授。為表示特殊禮遇,由我偕同副校長王慶生(中國現當代文學教授)親自到他家送聘書。這次見麵屬於禮儀性質,又有校部隨行人員攝影,所以沒有長談。他高高興興接過聘書並合照了幾張相,稍作敘談我們便告辭了。其後不久,周樂群又來找我,說徐遲夫人死了,他非常悲痛且感寂寞,想邀我作長夜談。我想無論作為校長還是作為朋友,都應該前往悼唁,便按約定時間驅車前往。當時湖北省領導為保證老人得到休息,同時也避免觸景生情,把他暫時安排在風景優美的東湖賓館居住。這一夜我們又談了很久,但內容全記不得了。我平時雖愛說說笑笑,但最怕到死者家中安慰親屬,因為大家的心情都很悲傷,實在找不到適當言詞來化解這無限沉重的哀痛。幸好徐遲倒相當豁達,主動說古道今、海闊天空地聊起來。我也搜索枯腸不斷引發新的話題。記得張謇日記上有句話:“夜談甚苦”,沒話說而偏偏找話說確實辛苦,而徐遲則是企圖以苦化哀,暫時抑製愛妻離去的悲痛,我們兩人的心情都很低沉。

以後我們很少有機會見麵。隻是有一次電視台邀請若幹文教界知名人士看日本電視片展覽,我們都參加了。那天看的片子叫《初冬》,講的是一個退休老人想在最後訣別人世之前享受一下人生,在旅行途中所經曆的一些故事,雖無離奇情節,卻很真摯感人,特別是對老年孤獨感刻畫得淋漓盡致。我與徐遲都認為是一部成功之作,但徐遲卻鄭重地對我說:“我們的感受可能並不相同,你如過了70歲再看,就有新的體會了。”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不久我應邀赴美講學,在海外前後工作四年多,很少得到徐遲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