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隱士難為(2 / 3)

這就不去說它了,但曹雪芹的“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卻是給所有隱士做了一個總結。我就看到我們文學界,以隱士自居的那些人,凡心之重,入世之深,名利之戀,貪欲之盛,真是嚇死人的。坐在家裏,耳聽八方,不出門戶,揮斥方遒,總是想以蚊子哼哼的聲音,取得雷鳴一樣的效果,半點也耐不住寂寞的。曹雪芹的偉大,就在於他這“欲潔”、“雲空”的讖語,到了今天,還是挺有針對性的。

但我們應當理解,當隱士,說得容易,真要實行起來,可是很難很難的。因為隱士也是人,既然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即如妙玉來說,這樣一位“才十八歲”“模樣兒又極好”的妙齡少女,別的同齡人在那裏卿卿我我,耳鬂廝磨,男歡女愛,恣情享樂,她能無動於衷麼?從曹雪芹不止一次地點到了府裏演過《思凡》這出折子戲的細節,按照這位文豪習慣於“草蛇灰線,伏筆千裏之外”的文章鋪排,焉知她的結局,和這出戲有沒有什麼關連呢?

徹底的隱士,便是徹底地抑製了自己的欲望和要求,真正把自己和凡俗世界隔絕起來的人,如那位在菲律賓叢林裏躑躅的太君。不徹底的隱士,則是部分地壓抑著心頭的欲念,而由於隻是部分,所以有點像似熄未滅的火,不是沒有複燃的可能。所謂情不自禁,耐不住寂寞,就是必然的常態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有凡心,就難免蠢蠢欲動地思凡。可謂出家舍不得,決裂辦不到,既要圖清高曠達的名,又扔不下世俗凡庸的依戀。妙玉何嚐不想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的熱鬧中,在靠炕的一邊,挨著黛玉,有她一個席位呢?她和薛林二位是一樣的“官宦小姐”,一樣的“文墨也極通”,一樣的“模樣兒也極好”,當然也一樣的有著少女追求愛情的向往之心。那麼,她為什麼就不該得到這份年輕人的歡樂呢?

她當然想參加這次怡紅院的生日派對,可她這個隱士怎麼好意思去唱卡拉0K,跳迪斯科呢?所以不敢貿貿然地前去叩開院門;寶玉內心也許有這個邀請念頭,但宗法禮教,未必膽敢一試。既然不曾發出請帖,也沒有電話通知,我們就難猜出妙玉,怎麼在櫳翠庵裏一麵青燈古佛,靜心禪坐,一麵還能了解到寶玉的動靜?她到底不甘無聲無息,被人遺忘,於是送去了一張生日賀卡,撫慰一下自己那顆實在不肯平靜的心,這就是不徹底的隱士們最可憐的悲哀了。

至於大多數我們見到或者聽說的隱士,不過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偽劣產品了。名曰退居山林,其實誌在朝廷;裝出與世無爭,意在食祿千鍾;宣布告退文壇,不妨指點蒼生;看似超然度外,塵世之心甚重。魯迅先生說:“登仕,是啖飯之道,歸隱,也是啖飯之道。”這種以隱為一種手段,達到入世的效果,也是為了混口飯吃而已,其實大家完全可以心照不宣的。小樓風月依舊,人們裝看不見好了;門徒奔走若市,隻當沒這回事也就拉倒了。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因為一方麵‘自視太高’。於是別的方麵也就‘求之太高’,彼此‘忘其所以’,不能‘心照’,而又不能‘不宣’,從此口舌也多起來了。”

“翩翩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的詩句,就指的是這種人。如果妙玉真要隱,何必隱到情天欲海,萬紅一窟的大觀園裏來呢?不是存心跟自己過不去嗎?你就住在西門外的牟尼院修行好了。到底耐不住,飛蛾撲火似地搬到離怡紅院不遠的櫳翠庵來,這恐怕是隱士倒比凡人具有更重的入世之心的寫照。

八十回後高鶚續的有關妙玉章節,當然不能一概否定。第八十七回“坐禪寂走火入邪魔”,把一個受壓抑的青春女性的性心理,描繪得淋漓盡致的。從賈寶玉出現在她身邊看棋時起,女性的本能超越了一切障礙,這位隱士再也無法隱下去了。隱是一層外殼,本來就並不徹底的隱,使這薄薄的外殼幾乎不用揭開,就露出本相了。於是,這位多情公子伸出了拭探的觸角——

1:“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低了頭自看那棋。

2:“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尚未說完,隻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複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地紅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