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鱗豈是池中物(1 / 3)

第五章 金鱗豈是池中物

田聽天長得矮胖矮胖的,像一隻準備過冬的鼴鼠。他見到我,非常傲慢,一點兒也不像有求於我的樣子,我心裏覺得特別不舒服,雖然你是個大官,但我也不想巴結你,何必擺出這副樣子給我看。

不過想到廷尉是大漢掌管刑徒的最高府寺,我也不敢不客氣,於是躬身道:“廷尉君竟然枉駕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

田聽天隨便拱了下手,說:“罷了,聽說萭君擅長鬥雞,所以特地來觀賞觀賞。”

我看他的臉仍是冷冰冰的,趕忙賠笑道:“不敢說擅長,隻是借這個玩意兒糊口而已。”

“糊口?”田聽天轉頭看了看四周,陰陽怪氣地說,“坐在如此華麗的重樓廣廈之下喝粥糊口,未免有點裝腔作勢罷。”

我心裏也開始起火了,這老豎子今天似乎是來找茬的,我也沒得罪他啊。想到自己多少還有兩個闊朋友,於是壯了壯膽,回敬道:“要說裝腔作勢,自然廷尉君是用不著的,廷尉君身為中二千石的大官,手掌天下郡國所有刑徒的命運,予取予求,到處都有人逢迎拍馬,不像下走一介布衣,隻能靠裝腔作勢擺擺排場。”

田聽天身後站立的兩個頭戴武弁的隨從立刻大聲叱道:“大膽,敢用這種語氣跟廷尉君說話,還要不要命了。”說著,他們踏前一步,手握住腰間的刀把,一副即將拔刀出鞘的樣子。

好像兜頭被尿淋下來一般,我心中剛剛萌起的氣焰登時打消了,趕忙壓低了聲音道:“下走唐突,死罪死罪。隻是不知下走另有何事得罪了廷尉君,導致廷尉君登門問罪。”

田聽天哼了一聲:“據說你養了一隻非常有能耐的雞,取名叫‘廷尉’,不知是也不是?”

我心裏哆嗦了一下,原來是這樣。我最強的幾隻公雞確實各有外號,其中“廷尉”那隻看似呆若木雞,而一出爪必定致敵雞死命,厲害無比,就好像那些舞文弄墨以殺伐立威的酷吏一樣,而廷尉更是舞文弄墨的官員之首,所以我給它取了這麼個名字。雖然我覺得這樣取名也無可厚非,但為了謹慎起見,也很少在公開場合這麼叫喚,這事到底是誰傳出去的呢?

我望了望陳湯,除了萭欣,知道那雞外號的隻有陳湯了,難道是他告了密不成?不過我馬上在心裏又否定了,告密是需要動機的,他的動機是什麼呢?雖然他曾靠著告發母親才逃得性命,但這樣對我未免過分。況且想靠告發我這種事獲得官職非常之難,因為律令上沒有一條寫明我這種行為算是犯罪,更無一條律令寫明告發了我這種行徑也能立功受賞。

陳湯的臉色若無其事。

我為什麼要給自己的鬥雞取名“廷尉”呢,在這裏我有一個羞於出口的毛病。那就是,如果我不給自己選中的鬥雞取個我認為最符合它們品性的名字,我就對培養它們長大成雞沒有信心,更不可能將它們培養得出奇製勝。對自己這個毛病,我是屢教不改,無可奈何。

此刻我無暇深思,隻能下意識地回答:“哦,廷尉君從哪裏聽來的這個說法。”我裝出一副很驚訝的模樣,從臉上很難看出我是承認還是否認。

田聽天道:“素來聽說柳市萭章豪俠仗義,一諾千金,沒想到卻是個膽小鬼,連自己做過的事都不敢承認。”他招招手道:“來人,把張喜給我帶進來。”

他身後的武弁隨從大聲複述道:“帶張喜。”

一個壯大的漢子從院外噔噔大踏步疾走了進來,我心裏一沉,原來他就是去年秋天來找我鬥雞的關東豪客,他的真名叫張喜。我當時對他也算不薄,雖然他鬥雞輸了,我也並沒有接受他下的賭注,還留他一起飲宴,最後又贈了他數千錢,沒想到他竟然向官府中傷我。他知道那雞叫“廷尉”,可能因為那日我在酒宴上喝得微醺,不小心說出來了罷。

張喜手指著我大聲道:“他用來跟我比賽的那隻鬥雞就叫廷尉,那是他親口對我說的,他那天可是非常得意呢!”

我氣得渾身顫抖,天下還有這麼無恥的家夥,我心下發誓,要是以後有了機會,一定將他五馬分屍。我生平最討厭陰險的人,一個人無知愚魯都不要緊,但是陰險的人,他們的屍骨隻配填溝壑,我看著他那副好像正義而憤激的麵孔,恨不能馬上衝上去把他打扁。我的雙手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

張喜好像很驚訝地說:“廷尉君,這豎子還捏緊拳頭想打我,那些罪行被揭露的人都是這樣。”

我低下頭,不發一言,因為想不到什麼好說。

田聽天冷笑了一聲,對我道:“現在你沒話可說了吧?既然如此,我就不得不請萭君去一趟廷尉府對簿了。萭君輕辱我不要緊,可是廷尉是朝廷官爵,你給一隻鬥雞取名廷尉,就是輕辱朝廷官爵,大不敬。至於怎麼判決,一切依朝廷法令來就是了。”

“去廷尉府,又有什麼了不起。希望廷尉君有暇通知一下富平侯,他們可能會來廷尉府看望我的。”我怒不可遏。

田聽天愣了一下,旋即惱羞成怒:“你是威脅我嗎?還是想誣陷朝廷高爵?天子一向對列侯招徠遊俠無賴不滿,如果你想誣陷列侯,那麼也不妨試試。”

我額頭的汗滴涔涔下落,糟糕,怎麼沒想到這層。我隻能用比蚊子還細的聲音徒勞道:“我一向奉公守法,哪裏是什麼遊俠無賴……”

田聽天頷了頷首,道:“哼,是不是,到了廷尉府就清楚了。來人,請萭君陪乘。”

他媽的,這幫死官吏,玩什麼文字遊戲。什麼陪乘,不就是係捕嗎,用詞還真婉曲。他身後的騎吏又大聲複述了一遍:“來人,請萭兄陪乘。”

門外又奔進來幾個穿著紅色公服,戴著兩側各插一支鶡羽武弁帽的騎吏,手上抖著鐵鏈向我走來。

庭中的空氣靜止了,我的家仆此時正端上一條碩大的魚,看見這個架勢,嚇得腿一哆嗦,跪在了地上。手上盛魚的漆盤也從他手中滑落,他的雙手在空中徒勞地抓了幾下,什麼也沒抓住,整條魚和漆盤分離,啪的一聲掉進旁邊的木槿花叢裏,汁水四濺,靠他最近的樓護身上白色的麻衣被濺得星星點點。

家仆哭喪著臉在樓護身上慌亂地撣了幾下,看看形勢不對,又停住了,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幾瓣鮮紅的木槿落在他的頭上,頗有幾分喜氣。

那兩個騎吏已經走到我身邊,其中一個把鐵鏈一甩,套在我的脖子上,另一個則用鐵鏈反剪了我的雙手。見此情形,萭欣突然哭出聲來,她幾步爬到廷尉麵前,求懇道:“廷尉君,我阿兄是無心的,他不知道這些律令上麵的事,萬望廷尉君不要跟他一般見識,放過他一次罷。我們立刻把那些鬥雞全部殺了,廷尉君,你寬宏大量,就饒了我阿兄這一回罷。”

樓護也趕忙求肯道:“廷尉君,大人不計小人過,子夏兄是無心的,以君的高貴地位,卻和一個布衣爭一日之短長,豈不讓天下人覺得廷尉君心胸不廣。如果廷尉君一定要處罰,下走願意代替子夏兄詣獄。”

田聽天冷冷地說:“你是什麼人?”

“下走樓護,曾任過少府下屬的太醫尚藥丞,以自願給事邊郡的身份剛從敦煌郡服役回來。”

“哦。”田聽天臉色稍微有些和緩,“樓君離開長安,自願給事邊郡,也算是一心憂勞國家,可敬可佩。君的大名,聽天也曾略有耳聞,不過何必跟這位萭君混在一起。殊不知豪滑遊俠,一向被天子所切齒麼?”

樓護道:“廷尉君過聽了,子夏兄並非遊俠豪滑,雖然靠鬥雞頗積累了一些金錢,卻從來不欺壓良民,做那犯上枉法的事情。至於他輕辱朝廷官爵,確屬無心的過失,廷尉君責令他改過就是了,何必一定要縛送監獄。”

田聽天道:“這件事樓君一定要管嗎?”

樓護離席伏地道:“萬望廷尉君開恩。”

“那麼,請樓君也去廷尉府當一回客人罷。”田聽天說著,就抬起腿,想從席上站起來。

我傻眼了,趕忙說:“這件事和樓君無關,我一個人去廷尉府就是了。請廷尉君寬恕樓君的冒昧之言。”

田聽天道:“哼,不要多說了,一起去了再說。”他顯得頗不耐煩。

這時一直沉默的陳湯突然道:“廷尉君,下走有一句話,敢陳說於君前。”

田聽天愣了一下,不由得又重新坐好,問道:“你又是誰?”

“下走山陽陳湯,敢問廷尉君無恙,幸甚幸甚。”

“罷了,你有什麼話說?”

陳湯道:“下走以為,萭君給自己的鬥雞取名‘廷尉’,並無任何不妥,竊以為萭君不但沒有輕辱朝廷官爵的意思,反而是對朝廷官爵進行了大大的頌揚。”

田聽天有些驚異:“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陳湯趕忙再次伏席,道:“望廷尉君聽下走說完,如果廷尉君仍不解氣,下走甘願下廷尉獄。”

田聽天又哼了一聲,道:“好,我看你能說出什麼道理來。”

陳湯道:“下走不才,自小亦嚐學習經術,曾聞孔子說:‘雞有五德,頭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敵在前敢鬥者,勇也;見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時者,信也。’雞所具備的這五種德行,下走認為廷尉君也同樣具備無缺,下走當年在山陽郡時,就側聞廷尉君仁勇兼備,精誠慎獨,為朝廷士大夫楷模。今上曾經專門璽書褒獎廷尉君,天下士大夫都覺得與有榮焉。又且《論語》有雲:‘吾日三省吾身。’廷尉君既精通律令,又飽讀儒書,一定也會經常在內心省視聖人之言,以求自己的德行是否和那五德相配的。”

我心裏暗暗吃驚,陳湯這豎子嘴皮子竟然這麼厲害,果然有點佞才。想當初我給雞取名的時候,哪裏知道這麼多亂七八糟的道理,可是他竟能這樣顛倒黑白,而且他的話中既對雞稱頌有加,又對田聽天本人頗多讚譽,就算田聽天想怪罪他,恐怕一時也難以翻臉。除非田聽天想承認自己從來不讀儒書,不省視自己的言行。可是他如果這麼說,也就用不著當官了,大漢的官吏就算不以儒術聞名,《論語》《孝經》卻都是必讀的。

田聽天沉默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可是,這似乎感覺終究有些不妥。”他有些猶疑了。

陳湯堅定地說:“毫無不妥,廷尉君知道,聖人最鍾愛的弟子之一子路少時就曾頭頂公雞之冠,以示武勇。孔子還曾稱讚他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又說:‘微由也,無以禦侮。’廷尉君身為國之司敗,乃是天子所倚仗禁絕奸人的大臣,不正需要像公雞一樣武勇,才能更好地保護君上的安全嗎?下走以為,萭兄將自己善鬥的公雞命名為廷尉,正是應合了廷尉君受天子重用的征兆,下走以為,廷尉君不久將會高升。”

說到升遷,田聽天臉色終於大大地舒展了:“真的嗎?何以見得?”

“《孝經鉤命訣》裏說:‘公雞為廷尉,吉,出入侍王,遷於喬木。’至於‘遷於喬木’,不正是將要升遷的征兆嗎?下走以為,這個吉兆一定會應在廷尉君身上。至於這位張喜君,去年曾經抱著一隻高大的公雞,來尋萭兄決鬥,被萭兄的‘廷尉’一爪擊斃,所以懷恨在心,構陷良善,下走以為如此奸邪小人,應該將他治罪。”

田聽天自言自語地說:“很好,希望我真的能升遷。”他突然站了起來,道:“也許我錯怪人了……這位陳君經術亨通,怎麼會寄托他人宅第以求溫飽,何不幹脆到我府中做事?以君之高才,還怕做不到二千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