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素花芳香(1 / 1)

跟養花人比,我見過的花很少。見到花,心裏總是想到父母說過的話:喜歡花是女孩子的事。我近花前,每每想起這話,每每逃走。我父母並不知道,現在的女孩子已經百般地敢想敢幹了,配上槍支可成整建製的匪徒,隻是不愛花了。我父母怕我觀花沾染脂粉氣,其實花本身並不脂粉,愛花者也可能很土。

對花,我並不比一位農婦知道的更多。花的豔,關乎色彩學,跟陽光與人的視網膜有關。它本身並不一定是紅、黃、藍色,是陽光中的光譜作用於人類視網膜留下的印象。我無數次問我家的貓——飛龍少校,你覺得紅花是紅的嗎?貓每每回答:喵。花的香,關乎化學和人類的嗅覺細胞。花本身不一定香,是人的鼻子對這類氣味的分子式進行排列之後感到香,而“香”又是一個多麼空洞的詞語。花香近於無數種,但人的鼻子無法一一指認,隻好籠統地說香。不叫香叫什麼?叫怡情?好像也不對,而且越說越遠了。在豔和香裏,我們認識了花,但很勉強。比如幾個形容花香的詞,如“芬、芳、馥”,好像跟花都沒關係。對人說“我聞玫瑰,感到它芬”,不像人話。說“米蘭花呀,你何其芬芳”,也不像話。最怪的形容詞是“馥”,這花馥的、玫瑰真馥。這樣的話實在說不出口,一輩子用不上兩回。這樣的字與詞大可從字典裏刪掉,別讓學生學了。而沒刪掉的原因隻在於它們變成了人名的代碼,花之外的女人叫這個芬那個芳,在派出所辦身份證時用一用。中國人學過很多沒用的詞,加一塊兒能浪費六年生命。

花香沁人心脾,這話像是中醫說的。不管誰說的,初嗅花香,它會一直往身體裏邊走,是不是走到脾裏,可以用造影儀檢查一下。人於味道,反應不一。芥末往印堂走(這地方是美聲歌唱練習的部位),大蒜往胃裏走,進胃裏好像跟胃黏膜扭打起來了,痛。氣味各有中藥學所說的藥性,在人體內的行軍路線也不一樣。蔥辣眼,辣椒辣得人感覺嘴唇腫起來了,頓現忠厚相貌。而花香於人體內繚繞、纏綿,它力道不重卻能開竅。中醫認為開竅均為芳香的功勞。但有的香太狠,如麝香,致人流產。花香是小溪,是清風,是一縷馨香歸去來兮,不粘不滯,如有笑容。生理學說,我們聞到的花香也是經過人體解碼的數字信號。數字信號為什麼給人留下沁人心脾、繚繞和笑容的意味?這又是心造的假象,但這個假象甚好。

如果,人的鼻子或大腦嗅覺神經的解碼器壞了(被雨澆壞,吃假鴨蛋黃毒壞,被PM2.5搞暈),把花香化解為臭的感受怎麼辦呢?事實是:人的鼻子不靈,花還是香的。從花這麼幹淨的東西上飄出來的氣味會臭嗎?不會。人的鼻子和大腦嗅覺解碼器也是講良知的,至少講一點良心。

去過天堂的人說,天堂裏開滿了五彩繽紛的鮮花,芳香撲鼻,我聽了這話覺得他並未真的去過天堂,當然我也沒去過。我在人間的感受是,芳香的花大多不鮮豔,這跟人中君子並不高調一樣。我嗅過的並深以為然的花如茉莉、米蘭、白蘭花都是素白的花朵,且不大。花專注於散發香氣,可能就顧不上鮮豔了,如鮮豔的花顧不上香一樣。人說不能把所有的雞蛋放到一個籃子裏、國家領導人出訪不能乘坐同一架飛機,花為什麼既要鮮豔又芳香呢?

我喜歡這些芳香的素花,它們氣味濃烈但色澤平常,好像這些香不是它放的。那是誰放的香?是我嗎?我不放臭味已經不錯了,平時全靠跑步出汗排毒沒使臭味汙染環境。假如我也有機會散發香氣——假如上帝給我一星期這樣的機會——我將靜靜地站在小學生上學的路旁放香,等他們放學了再去放半小時。我將去我喜歡的朋友家串門,不說話,隻放香。我要去河邊為小魚放一會兒香,到竹林裏為小鳥放一放香味。我還要到我家衣櫃裏站一站,去書房站一站,這比寫文章更有意義,更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