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吃了一個蘋果。消息傳到家屬院那幫兔崽子耳裏,他們靜穆了,也可以說敬慕了,表情像喝醉了一樣遲鈍地看我。人堆——剛才正搞搶帽子混戰,把誰的棉帽子搶來,像破狗皮一樣扔擲撕擄,直到稀爛——閃開一過道,讓我過。
他們沒吃過蘋果,但知道。小學算術1+2、2+3,課本畫的就是蘋果。3個蘋果加4個蘋果等於7個蘋果,而不說2個狼加5個狼等於幾,也不說3個糠菜團子加2個糠菜團子等於幾。不說嚇人與熟悉的什物。咱院小孩最熟悉糠菜團子,用它解說,學得更快。
我吃了蘋果後,他們從頭到腳觀察,吃蘋果的人有變化嗎?胳膊變長,頭發變綠像海帶那樣?沒有。
這個蘋果綠而皺,比雞蛋大一點,叫印度蘋果,那當然很甜,和糖精完全不同(有小孩舔過糖精)。吃,吃,剩一癟核。蘋果是不需要剩核的,核留給誰呢?所以我把核也吃了。吃完吐5個籽。小籽黑褐發亮,像田鼠的眼珠。我吃了一粒,白瓤,微苦,不及蘋果好吃。餘下的在桌上擺成橫線豎線,然後放入寶盒。寶盒是“金雞”牌鞋油的空鐵盒,它口緊,用拐杖式的旋柄才能打開。蘋果籽放進去,裏麵還有帶豁口的玉墜,銅別針和不知什麼鳥身上的黃色羽毛。
後來,有人用山楂籽換蘋果籽。不幹,山楂多便宜。彈弓、玻璃球和鬆緊帶都沒打動我的心,隻有蘋果籽可以證明我吃過蘋果。當時我想,人的一生也許隻吃一次蘋果。
1970年,家要搬到五七幹校,大人不許小孩帶東西。我把銅別針和羽毛送給了穆日根和木兔子,蘋果籽種在水文站房後。在牆上給每個籽的位置作了神秘記號。
幹校有挺多好玩的東西,從遊泳到捉刺蝟。我看別人用“金雞”牌皮鞋油的時候,會猛然想到蘋果籽。我認為它們已是開滿碎白花的蘋果樹。一次做夢,家屬院小孩像猴子一樣懸在蘋果樹的每一根樹權上,狂吃大笑,不聽我的苦勸,竟哭醒了。如果回到赤峰,我要告訴別人蘋果樹是我種的。他們當然不信。太好了,我當即指出,東邊那棵樹身上箍一個玉墜。我知道會有人懷疑,就把一粒籽埋在環形的玉墜當中。
那時有大人回城,我請他們到水文站看一看。我告訴他們那兒有蘋果樹。大人們哼哼哈哈,好像誰都沒去。
後來,我忘記了這件事。再後來,我不幸得知一個知識:蘋果籽長不成樹,需要嫁接。我再也沒去水文站。學這個倒黴知識之前,我以為咱院的兔崽子每年都被蘋果撐得滿地打滾,像犯了羊角瘋。
人的夢想太容易被知識擊敗,被世故淹沒,被時間隔離。帶鞋油味的蘋果籽,是我的珍藏物,後來卻被忘記了,因為有人說它們長不成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