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在涪江岸上跑步。沒有月色,江水在江心島燈光的照耀下看出來一點流淌。跑步的岸是大壩修成的花園,有樹、畦花和拿鼻子問路的狗。
在壩上跑了四公裏往返,看江水卻看不清。盡管看不出江流,它也不像一塊地,淡淡集合著天光,卻比天窄。即使江麵漆黑,人也能感覺江在默默地流。跟白天的奔湧相比,江水在夜裏好像白流了,它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比如水岸用彩燈聯綴的幾個字——桃花島。我想起東坡夜遊赤壁,倘若沒有星月,小舟載人在江上泛流,也不知人在何處。
在壩上跑步放不開腿腳,不光天黑,是沒理由在壩上狂奔,會讓樹下接吻的情人惱怒。人靜你動就是一種冒犯。有一條狗跟著我,我怕狗,四下找它的主人。但它無主人,從它輕佻的舉止就看得出來。過去,我跑步因為遇見狗追把腳崴了,這回恐怕會被它追進江裏。我站下,它假裝嗅護欄下麵的草;我快跑正中它意,撒開四爪飛奔;我慢跑,它用小碎步迎合。我想我怎麼會遇見這樣一位跑友呢?我怕狗是因為我覺得一定會被狗咬到,被咬部位必定是腿肚子而非別的地方。我仿佛體驗到腿肚子的肌腱被狗牙咬的痛楚,兩排牙印清晰可見。這時候最想學狗語,警告它不要再追我。然而,現學狗語來不及,隻好用漢語斥它:去,別追了,停下。這條白毛、肩膀帶黃斑、腰身細長的狗站下,用不解的眼神看我,仿佛受了冤屈。我說這不算冤屈,你幹點別的吧!狗聽了這話大吃一驚,掉頭跑去,消失在夜色裏。看來,“你幹點別的吧”在狗的語言係統裏是一句可怕的話,相當於人類說的“我要拆你房子”。
我向北跑到橋下,折返往彩燈的“桃花島”方向跑,跑了大約兩公裏見路邊有燭光。
跑近了看,燭光在白色花崗岩的護欄下放射紅暈。路到頭了,燭光下麵是野草的陡坡,有好心人(民間人士)點燃蠟燭警示。蠟是廟裏用的大紅燭,上粗下細,有插入泥土的鐵釺子。它的火苗遠看紅色,近看枝桔黃,再近看是兩束白色的火苗。
我蹲下端詳燭火,看著稀罕。很久沒看到火了,家裏做飯的天然氣火被鍋蓋著,看不到。而且,天然氣像木梳一般吱吱響的藍火是工業的火,沒燭火那麼生動舒展。
涪江壩上的兩團燭火一高一矮,像比賽跳高,有表情、有笑容。我想了半天想出一句話:這是活的火。離開它們回頭看,兩朵微焰合成了一團紅暈。那麼好看,卻說不出詞來形容它。它的溫紅在夜的風裏搖擺,我想起了一個詞:火花。一瞬間,我為創造這個詞而生出“天降大任於斯人”的驚喜,火花,了不起!過一會兒,想到這是早有過的詞,也許用了一千年了。轉而敬佩創造“火花”這個詞的人,他不跑步,沒被狗追也能造出如此妙詞,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