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S市Y大街J巷,有過一幢危險房屋。市政當局好象早就計劃拆除,但也隻是計劃而已。虧得大家能夠將就湊合,樓房裏的二十家住戶(自然也包括我),竟然在危樓裏生活了許事年。謝天謝地,現在,誰也找不到這幢整天讓人提心吊膽的樓房,它那破陋窳敗的形象,已經從地平線上消失了。危樓原址正在破土動工,大興土木。據說不會很久,S市的最高層建築物將在這裏拔地而起。
危樓不存在了,但危樓的居民還在。下麵所講的,也許正生活在你周圍的,而原來卻是我鄰居的一些故事。
故事之一:一個拚命節省突然發了洋財的青年工人,一個沒有戶口終於成為明星的鄉下姑娘,一篇有關名與利的寓言體小說。
“文革”已經是昨天或者前天的事情了,雖然還不到夏商周那樣遙遠的程度,但人們努力忘卻的心情,倒希望那夢魘顛倒的日子越遠越好。但是,如今提筆來寫這幢互相讒嫉又互相親昵,互相搗鬼又互相擁抱的危樓居民,不得不回到那灰暗的陰霾的十年裏去。有什麼法子呢?誠如一位聖賢所說:“正經的年代產生嚴肅的人,狂悖的歲月產生荒唐的事。”而阿寶突然發財而致歇斯底裏的故事,確實也隻能在史無前例的日子裏才會出現。
啊!那奇跡般的十萬元巨款,簡直象一場荒唐的夢,隨著這故事,又在我腦海裏光怪陸離地出現了。我記得索爾·貝婁這樣描寫過:“錢,那是唯一的陽光,它照到哪裏,哪裏就亮。它沒有照到的地方,就是你看到的唯一發黑的地方。”那捆紮得結結實實,象十塊沉甸甸磚頭似的人民幣,當真地把危樓照亮了。而光亮度最為集中的焦點,就是這位孑然一身的阿寶,一個極普通的炊事員。但是太強烈的陽光,卻使這個可憐人,出現了輻射症的反應,太悲哀了!十萬塊錢,一筆橫財,幸運與苦難幾乎同時降臨到這個年輕人頭上。盡管與此同時,還有抄家的搜查隊,還有戴紅箍的專政隊伍,還有幸災樂禍的眼神,還有當時很盛行的人皆為敵的仇視態度……這一切,也許是金錢陽光沒有照到的地方,圍觀的危樓老少,竟不看在眼裏,而把雙眼死死盯住那十捆人民幣。就在這個時候,阿寶好象再也承受不住這有形無形的壓力,口齒不清地囁嚅了幾句;滿腔怨忿隨著粘痰湧上來,口吐白沫,往後一仰,休克過去了。
在危樓各色人等之中,也許隻有喬老爺算得上是阿寶貼近的鄰居。其實,阿寶是個不願去打擾別人,也不願別人來打擾他的人。他的哲學是獨善其身,即使受過他父母托過孤的,作保護人的老喬,阿寶也恭而敬之地保持住距離。盡管如此,熱心腸的喬老爺還是搶前一步,扶起臉色灰白,牙關緊閉,人事不知的阿寶。而且,似乎不怕什麼牽連,也無所謂忌諱,更不在乎那些非我族類的眼色,抱住阿寶,沿著危樓裏扭曲的、搖搖欲墜的樓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送這個非常需要錢,但有了錢以後卻成了心病的小夥子去醫院。
追著喬老爺而去的,是我們這幢危樓的居民組長,一位年過五十,但精力旺盛的範大媽,就是她把抄家的搜查隊,文攻武衛隊伍引到危樓來的。以一種勝利的驕傲,一種不出所料的稱心勁,趕到喬老爺前頭,攔住他,似乎對一個大逆不道的劫法場的罪犯,喝問著:“你把他弄到哪兒去?”
其實,要不是阿寶決心擺脫這筆財富,給那幫氣勢洶洶的家夥,講出巨款的下落,任憑他們把危樓翻個底朝上,也決不會找到的。凡“文革”中抄家的能手,倘非賊星照命,想趁機發財者,便是泄私忿者。或兩者都不是,隻是一種暴虐狂,真為所謂“革命”者並不多。然而,阿寶卻象佛經故事裏所講的造舍利塔以贖身的施主那樣,他本意倒是想超脫自己,結果反而把自己造到了塔的裏麵出不來了。他交出了這筆巨款,理應得到表揚,哪怕是一點鼓勵或者肯定,也該有的。可那些虎視眈眈的眼睛,相信阿寶還有十捆這樣的鈔票,藏在另外什麼地方。“文革”那幾年裏,大家聰明得對誰都不講真話,因而對別人的話,也決不可能相信。人與人之間隔堵牆,彼此窺測,滿腹狐疑。所以隻認為阿寶另有十捆,而不是百捆,應該說相當寬容的了。
抱著阿寶的喬老爺,當然恨這個被保護人,發了這麼一筆意外之財,招呼不打一聲。這種不尊重、不信任的情緒,使得喬老爺十分懊喪。“難道我老喬是貪小愛財之輩?要是你這小夥子早偷偷地找我商量商量,也不至於落到這個地步!”但是,範大媽一攔一擋,喬老爺發現自己更恨的倒是這個可惡的女人,她已經不止一次引鬼上門,抄這家,抄那家,弄得本來岌岌乎危哉的樓房,更加搖搖晃晃。隻要J巷外Y大街一過重型車輛,可憐的危樓便象打擺子病人那樣瑟瑟顫抖。如今那幫抄家隊大有不找出另外十萬元,決不罷休之意。一個個象喝醉了酒似的,拆間壁牆,撬水泥地,扒天花板,非把危樓毀於一旦不可。喬老爺這個一生樂嗬嗬,似乎從不知憂愁的人,頭一回金剛怒目式瞪著抄家得了理的範大媽,狠狠地啐了一口,梗著脖子走出危樓。
沉默,是最大的蔑視。不答話再加以一啐,喬老爺終於吐出鬱積已久的憤懣之氣,因為他和他那三十年代當過明星的妻子,也曾被這幫職業抄家隊光顧過。他老伴一點為數不多的金銀首飾,就在那回抄家中不翼而飛,而且還不敢聲張。因為對舊電影明星的信任程度,連阿寶的百分之五十還不到。如果你有金戒指,肯定會有金手鐲;有金手鐲,必然會有金項圈。真到棍棒齊下,皮開肉綻之時,你喬老爺該怎樣搪塞?忍了吧,打碎牙往肚裏咽,誰讓你娶了電影明星咧!連你通紅通紅的好成分,也給衝淡了。其實老喬年輕時也是紈袴子弟,不過衰敗得早,後來下海演話劇,劇團垮了蹬三輪,緊接著解放,成了無產階級。沒想到“文革”一來,“旗手”專門收拾三十年代,他也跟著倒黴,但他這啐受到大家的擁護。房子固然不好,沒有一家住戶不怨天尤人,罵爹罵娘的。但目前它還能擋風遮雨,還能提供你哪怕是絮一個窩的空間,而拆遷搬進新房的希望又那樣渺茫無期,眼睜睜看這樣折騰作踐危樓,是相當憤慨的。所以對範大媽特別的不滿意,尤其不滿意她那張年輕時也曾漂亮俊俏過的大臉盤上,露出米的飛揚興奮的神氣,最好朝她臉上啐痰才解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