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珠,這位純潔得真象一顆潤澤無瑕的珍珠,令人肅然起敬的女性,一麵感激大家的關心,一麵認真地回答:“這是政治任務,領導把它交給了我,是對我的無限關懷,無限信任,我不能辜負呀!哪怕死在眼前,我也不能回頭的呀!”說到這裏,那不惜犧牲個人一切的殉教徒精神,以及她念她的獻忠決心書中,什麼“不流淚,不叫苦,寧可疼死,不上麻藥,手術如同上火線,完不成任務不回還”等等詞語,使那些軟心腸的,愛聽苦戲,喜歡動不動淌眼抹淚的嬸子大娘們,找了這個好機會,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通。那震天的哭聲,使小巷裏的人,以為危樓在武鬥中打死了多少口子似的,發喪舉哀呢!紛紛趕來看熱鬧。氣得範大媽叉著腰在門口大罵:“一個犯迂的傻X,有什麼西洋景好瞧的!”
老先生要製造奇跡,看中阿珠的,也正是她容易犯迂,這種可貴但又可悲的品質。
醫院救護車開進J巷,還有電視錄像車,記者采訪車,來接阿珠去進行這種創記錄的無麻手術。當她被人用擔架從危樓抬出來的時候,弧光燈照得通明通亮,把她差點嚇得滾跌下來。幸好朱大姐當過電影明星,有經驗,趕緊現場指導:“別緊張,留下影死了也值得!”所有人都出樓揮淚送別,阿珠哪是去產院呢?她顯然為了完成領導的囑咐,在執行一項獨特的戰鬥任務。
她向諸位鄰居一個個辭行,她丈夫嗚嗚地哭,她妹妹摟住她,不讓往救護車上抬。她自己認為:這趟大概一去不回,而眾人也相信有去無來。這樣一個好人,好得不能再好,甚至好過了頭的姐妹,怎麼能讓她走呢!淚飛如雨,呼天搶地,送行充滿了送葬的氣氛。老喬實在看不過了,冒著反對新生事物,會招來遊街批鬥的危險,走過去責問武老:“你有十足把握麼?這可不是那回在墳塋地裏給造反派做手術!”
“你放心,我們S市會創造出人間奇跡,無麻手術成功,等於爆炸一顆精神原子彈,你就聽響吧!”
老喬從來樂嗬嗬,十分豁達開朗,而且還是有點幽默的人,但此時此刻,艾·巴·辛格說過的“硬擠是擠不出幽默來的”就顯得很有道理的了。他看到這個因注射過多雞血,而象雄雞總梗著脖子,充滿自信的老頭子,再看到這個馬上要奉獻上祭壇的愚誠羔羊,竟勃然火起:“早知你老不死,能這樣作妖,還不如那回在墳塋地,讓鬼魂派把你這老猢猻給槍斃了呢!”這金剛怒目的架式,可十分缺乏幽默感了。
但是,倘沒有這樣自信到狂妄程度的半仙之體,沒有這樣忠誠到愚昧程度的婦女,“文革”能整整折騰十年麼?能有那麼多虛妄的奇跡麼?一直到今天,這種折騰和奇跡的餘波,還時不時象沉渣在泛起呢!
現在,新組建的敢死突擊隊已經在大坑裏不見蹤影了,隻有幾根尼龍安全繩在半空裏晃著。“挖指”負責人用步行報話器,不停地聯絡:“喂,喂,我是指揮部,我是指揮部,到底了嗎?哦!到達地底下了!”人們鬆了一口氣,喜形於色。等著吧,奇跡馬上要出現了。
隻有失神的武老,苦痛的阿珠,呆呆的神童,懷疑的老喬,納悶的雙胞胎,倒反過來有點擔心或害怕,不知會出什麼奇跡?終究“文革”已經離我們遠了,人們頭腦裏的現實感愈來愈多了,那種歇斯底裏的躁狂,在逐漸消褪著。
要是倒退回去幾年,範大媽準會舉出食指,要我們載歌載舞熱烈歡呼了。她和阿珠姐是截然不相同的,盡管我在這篇作品寫到這位純潔的女性,盡管我對她的迂腐有不敢苟同之處,但她真誠,我懷著深深敬意。而範大媽一副變來變聲的麵孔,和可怕的實用主義,讓人望而生畏。才不久,婆婆媽媽地勸阿珠:“不能開刀,不能當試驗品,那老東西宰夠了公雞,又想宰人!”一副公道俠義心腸。可來了工、軍宣隊,市、局革委、以及S市無麻手術領導小組成員,和救護車、錄像車、宣傳廣播車,老太太馬上換一副標準“文革”麵孔,先把老喬申斥一番:“你這個人,壓根兒的反動,膽敢阻擋革命行動,拉住曆史車輪——”
“你呢?”喬老爺笑了笑,反唇相譏。
範大媽義正辭嚴地說:“我成份好,我最支持新生事物,阿珠,去吧,去吧,好好幹,幹出成績來,為我們爭光。”
這次無麻手術,S市革委十分重視,搞得大張旗鼓,登報,廣播,錄像不算,還要拍新聞記錄片,向外國發行。按計劃要找幾位外賓現場參觀,同時拍進片子以資證明,也不知那天S市沒有一個外國人,還是怕萬一出什麼差錯,讓老外看笑話。可領導說要,又不敢不對付,好在弄虛作假是某些人的拿手好戲,臨時請了幾位混血兒來充場麵,這幫黃發碧眼的“演員”,也進了手術室。
“你看看,阿珠,組織上多麼重視這次手術,當作頭等大事來抓!全市都在著你,全中國都在著你!”武老指著軋軋作響的攝影機:“全世界也會注意你的!”
阿珠誠惶誠恐,激動得熱淚盈眶。這時,她真想舉手宣誓,萬死不辭。
武老繼續說:“這不是簡簡單單的剖腹產,是一次醫學的革命,一次科學的突破,有很大的政治意義。”
“我懂,我全明白,您放心!”還用得著做思想工作麼?阿珠甘願為科學獻身。
其實,他隻能算半路出家的中醫,連他自己也不諱言是個二五眼的中醫。也許做過一些小手術,這剖腹產明顯是力不勝任的。但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信條,使他相信沒有辦不成功的事。他走上手術台,無影燈亮了,鏡頭,眼睛,聚光燈,一齊把焦距對準了這位據說八九十歲的半仙之體。